第178章 生根29
p;招娣也低下頭,機械地喂著土生。粥是什么味道,她完全嘗不出來。她只覺得父親那沉默的注視,比任何責罵都更讓她難以承受。她知道,爹懷疑了。她在他心中,或許已經不再是那個單純、隱忍、只是被迫早熟的女兒了。
一種比昨夜被追趕時更深的恐懼攫住了她。她不怕王德貴,不怕被抓,她怕的是父親這雙仿佛能看穿她所有偽裝、所有罪惡的眼睛。她怕失去父親心中最后那點關于她“干凈”的念想。
喂完土生,招娣幾乎是逃也似的收拾了碗筷,躲到灶房里去清洗。她靠在冰冷的灶臺邊,身體微微發(fā)抖。懷里仿佛還殘留著那個小布袋骯臟的觸感,鼻尖似乎還能聞到糧管所后墻那混合著垃圾和罪惡的氣息。
她走到院子里,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埋藏贓物的角落。那幾塊她壓上去的碎磚,在逐漸明亮的晨光下,顯得格外刺眼。那下面埋著的,不僅僅是幾粒麥子和豆子,更是她主動踏入的泥潭,是她與趙老四那種人牽扯不清的證明,是她可能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魘的開端。
她為了拯救這個家,卻可能正在親手將它推向另一個方向——一個更加黑暗、更加萬劫不復的深淵。
“招娣?!?br />
父親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嚇了她一跳。
她猛地轉身,看到陳滿倉不知何時抱著土生站在了灶房門口。他的臉色依舊灰敗,但眼神卻異常清明,甚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他沒有看那個埋藏東西的角落,只是看著招娣的眼睛,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招娣的心上:
“窮死……餓死……沒啥。咱……不能做虧心事?!?br />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里似乎有水光閃動,但很快又湮滅在深沉的疲憊里。
“人活一口氣。那口氣……要是斷了,就……就真的啥都沒了?!?br />
說完,他不再看招娣瞬間慘白的臉,抱著土生,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堂屋,留下招娣一個人,僵立在逐漸升起的、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的朝陽里。
父親的話,像一把精準的鑰匙,捅開了她心底那個剛剛被封死的、裝著罪惡和恐懼的盒子。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被看穿后的無地自容,因為那條她剛剛踏上的“濁徑”所帶來的、冰冷的絕望。
她低頭看著自己那雙因為挖土和清洗而依舊有些臟污的手,仿佛看到那上面已經沾染了永遠無法洗凈的污穢。
那袋被她埋下的“稗子”,不僅埋在了土里,更深深地種在了她的心里。而在它破土而出、瘋狂滋長之前,這個家,還能在這即將到來的、最終的風暴中,守住最后那口“氣”嗎?
招娣不知道。她只感覺到,那根楔入堂屋地面的木錐所捍衛(wèi)的立錐之地,正在從內部,開始松動、崩裂。
父親那句“人活一口氣”,如同燒紅的烙鐵,在招娣的心上烙下了一個無法磨滅的印記。整整一天,這句話都在她腦海里反復回響,每一次都帶來一陣尖銳的羞恥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她不敢再看父親的眼睛,那里面沒有了之前的憤怒和失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讓她無法承受的、沉靜的悲憫,仿佛他已經預見了一條通往毀滅的路徑,而他的女兒,正無知而固執(zhí)地踏足其上。
那袋被埋在角落里的糧食,像一塊具有生命的、不斷增殖的污漬,存在于招娣的感知里。無論她在做什么——生火、熬藥、擦拭父親咳出的血絲、哄勸病懨懨的土生——她的注意力總會被不由自主地牽引到那個方向。她仿佛能透過泥土和碎磚,看到那些麥粒和豆子正在黑暗中無聲地發(fā)酵,散發(fā)出腐敗和罪惡的氣息,污染著院子里的每一寸空氣。
她開始出現(xiàn)幻覺。有時,她會突然覺得聽到角落里傳來細微的窸窣聲,像是老鼠在啃噬,又像是那些糧食正在破土而出。有時,她在給土生喂水時,會恍惚覺得碗里清澈的水變得渾濁,里面漂浮著細小的、黃白色的顆粒。夜里,她更是噩夢連連,夢見自己被無數滾動的麥粒和豆子淹沒,窒息;夢見趙老四那張油膩的臉在黑暗中獰笑;夢見王德貴帶著人,不是沖向母親,而是直接扒開了那個角落,將那個臟污的布袋抖落出來,麥粒灑了一地,然后所有圍觀的人,包括父親,都用一種看穢物的眼神盯著她……
恐懼和罪惡感,像兩條冰冷的毒蛇,日夜不休地纏繞著她,啃噬著她本就脆弱的神經。她吃得越來越少,本就瘦小的身子更加單薄,眼下的烏青幾乎和病重的父親不相上下。她變得異常沉默,甚至連哄土生時,都只是機械地動作,嘴里發(fā)不出任何溫柔的調子。
陳滿倉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憂慮和那絲不祥的預感如同野草般瘋長。他不再試圖詢問,他知道,有些門檻,必須由當事人自己跨過,或者……墜落。他能做的,只是更加沉默地、艱難地履行著“活下去”的最基本程序——起身,喝水,喝藥,進食。他的身體依舊破敗,咳嗽和咯血并未好轉,但他眼神里那種等待最終審判的麻木,似乎被對女兒的擔憂沖淡了一些,多了幾分沉郁的焦灼。
這個家,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內耗。外部的風暴尚未正式降臨,內部的腐蝕卻已悄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