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關(guān)中大地已徹底被凜冬掌控。

  連日的朔風(fēng)呼嘯，卷著前幾日殘留的碎雪，將長安城內(nèi)外染成一片蕭瑟的銀白。

  天色甫明，鉛灰色的云層低垂，仿佛醞釀著又一場風(fēng)雪，但所幸今日無風(fēng)，還未那般嚴(yán)寒。

  長安城南的安門外，寬闊的官道兩旁，枯草覆著薄冰，幾株老榆樹在寒風(fēng)中瑟縮著光禿的枝椏。

  博平侯府的幾輛雙轅輜車早已停駐在道旁避風(fēng)處，拉車的健馬不耐地噴著濃重白汽，蹄子偶爾刨動凍得堅硬的土地。

  十余名身著尋常棉服、外罩半舊羊皮坎肩的勁裝漢子以及侍女，分散在車隊四周，看似隨意站立，眼神卻銳利地掃視著周遭，腰間微微鼓起，顯是內(nèi)藏利刃。

  這些便是護(hù)衛(wèi)安邑公主苻笙與駙馬楊定的便衣親衛(wèi)。

  楊定一身玄色勁裝，外罩墨狐裘大氅，并未戴冠，只以一根烏木簪束發(fā)，更顯英武挺拔。

  他立于車旁，望著空蕩蕩的官道盡頭，虎目中帶著幾分期待。

  王曜站在他身側(cè)，依舊穿著那件靛藍(lán)色棉袍，外面添了件青布披風(fēng)，面容較前幾日清減了些，眼神中的沉靜之下，似乎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紛亂。

  輜車厚實的錦氈車簾被一只戴著赤金嵌寶鐲子的纖手掀開一角，露出苻笙明媚卻帶著嗔意的臉龐。

  她今日未著宮裝，換了一身便于行動的杏黃底繡纏枝梅的錦緞?wù)湟\褲，腳下蹬著一雙鹿皮小靴，肩上圍著雪白的狐裘圍脖，云髻梳得一絲不茍，簪著幾支簡潔的珠花，既顯貴氣又不失利落。

  “這呂胖子，究竟在磨蹭什么？”

  苻笙的聲音透過簾縫傳出，帶著王室公主特有的嬌蠻。

  “說好了辰時初刻在此會合，這眼看辰時都要過了，連個人影都不見！終南山路遠(yuǎn)，再耽擱下去，到了山腳怕是日頭都偏西了，還看什么雪景？”

  楊定回頭，對著妻子無奈一笑，聲音洪亮卻帶著安撫：

  “稍安勿躁，呂二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他能張羅起這終南山之行，已是破天荒的勤快。許是柳行首梳妝打扮費了些時辰，再等等，再等等便是?！?br />
  他頓了頓，又調(diào)侃道：

  “總比他自己睡過了頭強(qiáng)。”

  苻笙哼了一聲，縮回車內(nèi)，不滿的嘟囔聲依稀可聞：

  “就知道他靠不住……早知如此，還不如我們在府里圍爐品茗，自在清凈?！?br />
  王曜默然聽著夫婦二人的對話，目光投向遠(yuǎn)方灰蒙蒙的天際。

  他之所以同意此行，一是難卻同窗之請，二來，內(nèi)心深處也確實渴望能借這終南積雪、曠野寒風(fēng)，滌蕩一番近日縈繞心頭的種種窒悶與糾葛。

  那日薩寶胡肆“疏勒”閣中的荒唐與混亂，如同一個灼熱的烙印，深深刻在他記憶里，時而令他羞憤難當(dāng)，時而又在夜深人靜時，勾起一絲隱秘而悖德的悸動。

  董璇兒那張巧笑嫣然又步步緊逼的臉龐，與阿伊莎純真關(guān)切的眼神交替浮現(xiàn)，讓他心緒如麻，難以安寧。

  或許，唯有置身于終南的冰雪之間，方能暫得片刻喘息。

  正當(dāng)他神思恍惚之際，一陣雜沓的車輪聲與馬蹄聲自城門方向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三輛馬車在一小隊同樣裝扮精干的護(hù)衛(wèi)扈從下，碌碌駛來。

  當(dāng)先一輛車最為華貴，朱輪華蓋，簾幕以金線繡著繁復(fù)的紋樣。

  車未停穩(wěn)，呂紹那圓滾滾的身軀便迫不及待地探了出來，他穿著一身簇新的寶藍(lán)色團(tuán)花綢緞棉袍，外罩一件火狐裘，頭戴貂皮暖帽，圓臉上堆滿了笑，連連拱手：

  “對不住，對不??！讓子臣、公主、子卿久候了！實在是……實在是筠兒挑選登山衣物，斟酌了半晌，故而遲了，恕罪，恕罪！”

  他話音未落，車簾掀動，云韶閣行首柳筠兒裊裊婷婷地下了車。

  她今日亦是一身利落打扮，身著藕荷色錦緞襖褲，外罩一件銀鼠灰的斗篷，風(fēng)帽邊緣露出一圈柔軟的風(fēng)毛，襯得她玉面朱唇，姿容絕代。

  雖卸去了平日的濃妝艷抹，只薄施脂粉，然那股子歷經(jīng)風(fēng)塵卻更顯從容的氣韻，依舊令人側(cè)目。

  她對著楊定、苻笙的方向微微屈膝一禮，目光掃過王曜時，亦含笑點頭，落落大方。

  緊隨其后的是一輛青篷小車，簾幕掀開，尹緯與徐嵩先后下車。

  尹緯依舊是那身半舊的青衫，外罩一件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棉氅衣，雙手?jǐn)n在袖中，面容清癯，眼神淡漠，仿佛周遭的寒冷與等待都與他無關(guān)。

  徐嵩則穿著樸素的灰布棉袍，戴著厚厚的棉耳套，一下車便朝著楊定、王曜等人拱手致歉，態(tài)度溫和。

  王曜的目光，卻在看到第三輛馬車上下來的人時，驟然一凝，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呼吸都為之一窒。

  那女子穿著一身杏黃的緊身窄袖胡服，面料厚實挺括，領(lǐng)口、袖口以金線繡著繁復(fù)的蔓草紋，腰束一條黑色革帶，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

  足下蹬著同色的羊皮小靴。

  小主，這個章節(jié)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更精彩！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發(fā)型，往日精心綰就的發(fā)髻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束烏黑油亮的高馬尾，以一根赤金發(fā)環(huán)高高束起，長長的發(fā)尾隨著她的動作在背后活潑地擺動，為她平日的嬌媚增添了幾分罕見的英氣與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