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長平冷庫(上)——凍肉與剔骨刀
咸陽宮深處那間終年彌漫著沉水香與鐵銹血腥混合氣息的密室,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豬油。
秦王稷斜倚在冰冷的玄鳥王座上,指尖一枚玄鐵指環(huán)緩慢地、無聲地刮擦著扶手上一道深凹的青銅刻痕。
那刻痕,是八年前伊闕大捷后,他親手刻下的“二十四萬”。
“范叔,”
秦王的聲音低沉,如同青銅編鐘最底下那口蒙了塵的啞鐘,
“寡人這口鍋……燉爛了楚國的龜殼湯,油星子濺得滿灶臺都是。趙國那頭老麋鹿,聞著味兒……蹄子也踏進鍋里來了?”
他眼皮微抬,渾濁的眼珠里,倒映著下首那個穿著簇新錦袍、身形瘦削如竹的影子。
范雎(字叔)微微躬身,臉上那層常年敷著的、如同上好白瓷釉面的恭謹笑容紋絲不動。
他細長的手指捻著袖口一絲并不存在的褶皺,聲音輕滑得像剛出油的蛇蛻:
“王上圣明燭照。趙國那頭老麋鹿,廉頗,如今可是把上黨那口山坳坳里的‘老湯鍋’,捂得比寡婦的褲腰帶還緊!
深溝高壘,烏龜縮頭,任憑我大秦健兒在鍋沿兒上敲鑼打鼓,他就是不露頭!
油鹽不進!硬得……像塊在冰窖里凍了八百年的陳年臘肉!”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弧度:
“不過嘛……臘肉再硬,架不住灶膛里火苗子旺。更架不住……有人嫌這臘肉塞牙縫,想換塊嫩點的里脊肉嘗嘗鮮?!?br />
秦王稷的指環(huán)停住了。
渾濁的眼珠里,一絲精光如同淬毒的針尖,驟然刺破沉滯:“哦?趙國那灶臺上……有動靜了?”
范雎的笑容更深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愜意:
“豈止是動靜?簡直是灶王爺打翻了醋壇子!趙王丹那小子,毛還沒長齊,心氣兒倒比天高!
嫌廉頗這老臘肉嚼著費勁,擋了他‘一鍋燴天下’的宏圖大夢!
整日里在邯鄲的宮闈深處,抱著他那點‘紙上談兵’的菜譜秘籍,口水都快流到腳面上了!
就盼著找個‘火候猛、下料狠’的愣頭青廚子,好把他那鍋‘速成霸王湯’給燉出來!”
他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在枯葉下爬行:
“王上,您說……咱是不是該……往趙國那灶膛里,再添把‘柴’?把那鍋本就快熬干的‘老湯’……徹底燒糊?順便……幫趙王挑塊‘嫩肉’下鍋?”
秦王稷的指環(huán)猛地一劃!
在青銅扶手上刮出一道刺耳的金鐵摩擦聲!
渾濁的眼珠里,那點精光瞬間燃燒成燎原的野火!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如同破舊風箱鼓動般的、低沉而興奮的嘶鳴:
“添!給寡人狠狠地添!把那塊凍臘肉……給寡人架到火上烤!烤出油來!烤出膿來!寡人要看看……趙國這口鍋底……到底糊成了什么德行!”
邯鄲。
趙王宮。
鹿臺暖閣。
暖閣里燒著昂貴的獸炭,暖意融融,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一股焦躁與壓抑。
廉頗,這位須發(fā)皆白、臉上溝壑如同太行山褶皺的老將,身披著洗得發(fā)白的舊皮甲,如同一尊沉默的青銅古鐘,矗立在巨大的羊皮輿圖前。
輿圖上,上黨地區(qū)被朱砂重重圈出,密密麻麻的線條勾勒著山川溝壑,如同凝固的血脈。
“大王!”
廉頗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千錘百煉的、如同磐石撞擊般的沉厚力量,震得暖閣四壁懸掛的絲帛微微顫動,
“秦軍勢大,如虎狼環(huán)伺!白起那廝,更是屠夫中的屠夫!我軍唯有依托地利,深溝高壘,耗其銳氣,斷其糧道!
待其師老兵疲,糧草不濟,方可尋隙擊之!此乃萬全之策!切不可……切不可被那‘速勝’的虛火迷了心竅!
貿(mào)然出擊,如同以卵擊石!是拿我趙國數(shù)十萬將士的性命……去填那白起的萬人坑?。 ?br />
他布滿老繭的手指,重重地點在輿圖上代表長平關隘的位置,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萬全?萬全個屁!”
一聲帶著濃重鼻音、卻異常尖銳的年輕嗓音猛地炸開!
如同熱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
趙括!
一身嶄新的、鑲嵌著金線云紋的亮銀鎖子甲,襯得他面皮白凈,眉眼間飛揚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自信。
他幾步?jīng)_到輿圖前,一把推開廉頗那根如同老樹虬枝般的手指,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
“老將軍!您這‘萬全’之策,就是縮頭烏龜?shù)摹f全’!是坐以待斃的‘萬全’!”
他指著輿圖上秦軍大營的方向,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廉頗臉上,
“秦軍遠來,糧草轉運千里!如同懸絲!我軍據(jù)守雄關,以逸待勞!
此時不主動出擊,斷其糧道,更待何時?!難道要等秦人吃飽喝足,磨利了屠刀,再來砍我們的腦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