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六人辭別了八爺和那噴著白氣的牛車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被新雪覆蓋，崎嶇難辨的山路，頂著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寒風(fēng)，艱難地向團結(jié)屯方向跋涉而去。

  隊伍那唯一的吉普車，被更緊急的差事臨時征調(diào)走了，眼下只能靠兩條人腿丈量這凍得邦邦硬的土地。

  風(fēng)卷著細碎的雪粒子，尋著一切縫隙往人領(lǐng)口袖口鉆，每一縷都像小刀子刮過皮膚。

  山路陡得驚人，被積雪掩蓋的暗冰更是讓每一步都充滿了不確定的危險。

  萬幸團結(jié)屯離得不甚遠。

  在暮色如同打翻的墨汁般浸透山坳時，那些被厚厚積雪壓得低矮趴伏，露出點點灰褐木色的屯房，終于在皚皚雪幕中隱約現(xiàn)出了輪廓。

  剛踏進被往來腳步踩得如鐵板般硬實的屯口主路，幾個原本坐在路邊大青石上納鞋底，扯老婆舌的老娘們，仿佛屁股底下安了彈簧，呼啦一下全站了起來。

  幾道目光“唰”地如同探照燈，緊緊聚焦在林陽身上。

  這個在風(fēng)雪夜如同神兵天降、徒手掀翻了“黑山神”的后生，打死老虎的傳奇，早就在這十里八村長了翅膀，飛進了每個旮旯。

  “艾瑪！這不是陽子大侄嗎？”一個大臉盤子凍得紅撲撲的大嬸嗓門高亢得能震落樹掛冰溜子。

  “咋地？上回問你相媳婦兒那茬事，琢磨通透沒？俺家翠蘭可是念過高中的主兒。頂頂?shù)乃`。識文斷字，保管旺夫益子。”

  她直接無視了林陽之前的推脫，那架勢明擺著今兒非得拿下這塊寶。

  旁邊一個干瘦精悍的劉嬸立馬急了眼：“喲呵——張老大家的，你快拉倒吧，可著勁兒糟踐俊字兒了。陽子，聽劉嬸兒的?！?br />
  她挺了挺單薄的胸脯，仿佛要證明啥。

  “嬸兒年輕那會兒，那可是俺們黃花甸子的頭牌。俺家春花隨我，那才叫一個水蔥俊俏。”

  “只要你點個頭應(yīng)一聲，三轉(zhuǎn)一響。那是打發(fā)叫花子的章程。彩禮老李家分文不取。閨女親自給你捆巴捆巴送暖炕頭上去?！?br />
  “保管來年就讓你聽見娃娃哭，三年讓你抱倆大胖小子?！?br />
  那唾沫星子一陣橫飛，直接在冷空氣里凍成了小冰晶。

  另一個裹著藍靛染頭巾的吳大娘也急吼吼擠上來，一把拽住林陽的胳膊，力道大得像鐵鉗。

  “陽子，大侄子。甭聽她們擱這瞎扯臊！相媳婦兒就得找俺家閨女這樣的?！?br />
  “俺生了四個帶把的才得來這么一個寶貝疙瘩。那叫福相。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最是宜男旺家好生養(yǎng)。”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俺閨女過了門兒，保管里里外外把你伺候得像祖宗一樣舒坦……”

  那身板兒，看上去確實有幾分扛造的氣力。

  一時間，幾位大娘七手八腳，你拽胳膊我擋身，熱烘烘的唾沫星子混雜著清冽刺骨的雪沫子漫天橫飛，吵得林陽腦袋瓜子嗡嗡作響。

  他哭笑不得，一邊費勁地想把被吳大娘緊箍咒般攥住的小臂抽出來，一邊扯著喉嚨喊：

  “各位大娘，各位嬸子，情誼我心領(lǐng)了。我如今真有媳婦了。媳婦俊得像剛掐下來的水仙花。酒席都早擺了?！?br />
  他幾乎是用吼的，生怕聲小了又被這熱情洪流淹沒。

  “往后屯子里、這大山溝子再鬧啥傷人的大牲口，只管派腿腳快的來蓮花村招呼我林陽一聲。只要我林陽在，管保拎著家伙事就奔過來?！?br />
  他幾乎是從那群比老林子還難纏的包圍圈里“撕”出來的，后背生生被擠出了一層薄汗。

  長長吁出一口氣，肺腑里的寒意仿佛都被擠走了幾分。

  剛喘勻氣兒，就對上了周亮和他身后那幾位隊員的目光。

  那眼神復(fù)雜得要命。

  驚愕、嘆服，還清清楚楚摻著一絲壓都壓不下去的羨慕。

  尤其是周亮那幾個手下，平日里也算是一方人物，此刻看林陽的眼神，活像看廟里的活菩薩。

  周亮更是大步上前，那蒲扇般厚實的手掌用力拍在林陽肩胛骨上，“啪”一聲，分量十足十。

  “陽子，”他的語氣半是揶揄半是感慨，瞟了眼那群還在遠處指指點點、滿臉遺憾的老娘們，“你這好人緣……說實話，老哥瞅著眼饞?！?br />
  “就沖這，扎根在這山水之間，得鄉(xiāng)親父老這般抬舉，安安穩(wěn)穩(wěn)過那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也是個頂頂?shù)脑旎??！?br />
  他聲音里，竟真有了幾分向往。

  林陽哭笑不得地晃了晃被捏歪的衣領(lǐng)子，沒好氣地道：

  “亮哥，你快拉倒吧！啥好人緣？趕明兒還不是惦記著使喚我去給他們當(dāng)那打狼攆野豬的苦力頭子?！?br />
  言語間，無奈中帶著點熟稔的親昵和自嘲。

  林陽長長呼出一口氣，白色的水霧在濃重的暮色里瞬間凝成霜花，粘在他硬挺的眉梢和棉襖領(lǐng)口的羊毛上。

  他望著周圍沉默的、被積雪壓彎的巨大山影，聲音低沉緩慢：“困在山窩里的鄉(xiāng)親，活著，難啊……”

  旁邊的周亮沒吭聲，跟著哈了口白氣，用力搓著凍得發(fā)青、指節(jié)僵硬的手背。

  林陽繼續(xù)道：“家家戶戶都是把一身老骨頭砸進黑土里刨食的實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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