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年關(guān)已近，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辭舊迎新的特殊氣息。

  第一場像樣的冬雪在夜間悄然落下，無聲無息，卻執(zhí)著地覆蓋了大地。待到天明時，蓮花樓周遭那片早已落盡葉子的杏樹林，已披上了一層松軟純凈的銀裝。虬曲的黑色枝椏托著蓬松的積雪，在微弱的晨光下閃爍著細碎的晶光。樓頂、屋檐也積了厚厚一層雪，將這座移動的木樓勾勒得如同雪地中一個溫暖的童話小屋。

  樓內(nèi)卻與外面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暖意融融。角落里的炭盆燒得正旺，上好的銀霜炭偶爾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橘紅色的火苗穩(wěn)定地跳躍著，驅(qū)散了所有寒意?？諝庵?，常年彌漫的、令人心安的藥草清香，此刻混合著新蒸米糕散發(fā)出的甜糯熱氣，氤氳出一種格外安寧而溫馨的家的氣息。

  白芷裹著一件厚實柔軟、毛色純凈的雪白狐裘，更襯得她面容清麗，幾乎要與那狐裘融為一體。她靠在窗邊鋪了厚厚絨墊的軟榻上，手中并未拿著慣常的醫(yī)書，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那片被雪花妝點的靜謐世界。雪花如同扯碎了的云絮，悠揚地、不知疲倦地飄落。她的身子經(jīng)過近一年細致入微的將養(yǎng)，已好了七八成，日常行動無礙，甚至能進行一些簡單的藥草處理。只是內(nèi)力恢復得極其緩慢，不及從前鼎盛時期的一二，經(jīng)脈依舊比常人脆弱許多，因此格外畏寒。她的臉色也總是帶著幾分透明的蒼白，缺乏血色，仿佛上好的羊脂玉，溫潤卻易碎。那一頭如銀似雪的長發(fā)，今日只用一根打磨光滑、毫無雕飾的烏木簪子松松綰了一個簡單的發(fā)髻，幾縷發(fā)絲不受束縛地垂落在白皙的頰邊和頸側(cè)，與她清冷出塵的容顏奇異地融合在一起，非但不顯老態(tài)，反倒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不屬于凡俗的獨特美感。

  李蓮花正蹲在炭盆邊，用一根鐵鉗小心翼翼地翻烤著幾個表皮已經(jīng)變得焦黑、散發(fā)出誘人甜香的蜜薯。那是前幾日程隱士派人送來的年禮之一，說是山里自家種的，格外香甜。如今的李蓮花，氣色極好，昔日因碧茶之毒而常年縈繞在眉宇間的那抹淡青陰翳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他的面容恢復了健康的色澤，溫潤如玉，眼神清亮透徹，如同被山泉洗過。即便只穿著一身最尋常不過的青色棉布長衫，也難掩其歷經(jīng)滄桑后沉淀下來的那份卓然從容的氣質(zhì)。

  “嘗嘗看，程隱士特意送來的，說是用山泉水澆灌，格外甜糯。”他仔細地挑出一個烤得最好、表皮裂開、露出金黃色薯肉、蜜汁幾乎要流淌出來的，用一塊干凈的細白棉布墊著，細心地將滾燙的薯皮剝開一些，這才遞到白芷手中，動作自然熟練，仿佛已做過千百遍。

  白芷接過，那溫暖透過棉布傳到她微涼的指尖。她低下頭，就著他剝開的地方，小口地咬了一下。軟糯香甜的薯肉立刻在口中化開，帶著炭火特有的焦香，確實極甜。她微微頷首，輕聲道：“嗯，很甜?！?br />
  李蓮花看著她小口吃東西的樣子，像極了某種謹慎又優(yōu)雅的小動物，眼底不自覺地漾開溫柔而滿足的笑意。這樣的平淡日常，無需刀光劍影，沒有江湖紛擾，只有一爐火，一場雪，一個她，于他而言，便是歷經(jīng)千帆后，上天所能給予的最大、最珍貴的恩賜。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清脆的馬蹄聲，混雜著車輪碾過積雪的“嘎吱”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片雪原的寂靜。緊接著，一個清亮又無比熟悉的嗓音，帶著幾分被凍著的哆嗦和慣有的張揚，穿透風雪傳了進來：

  “李蓮花！白姑娘！快開門！凍死本少爺了！這什么鬼天氣！”

  是方多病。

  李蓮花與白芷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意外。算算日子，年關(guān)將近，天機堂事務(wù)想必繁多，沒想到他竟會在這個時節(jié)跑來。李蓮花放下鐵鉗，起身走到門邊，剛將厚重的木門拉開一條縫隙，一股凜冽的寒氣便裹挾著雪花涌入。隨即，一個穿著寶藍色錦緞棉袍、外罩玄色大氅、從頭到腳幾乎落滿了雪的身影就靈活地擠了進來，帶進一股冰冷的旋風。他身后還跟著兩名身著天機堂服飾、神情精干的護衛(wèi)，手里各自提著、抱著許多用油紙或布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大包小包。

  “嚯！還是你們這兒暖和！外面簡直能凍掉耳朵！”方多病一邊用力跺著腳，將鹿皮靴上的積雪抖落，一邊毫不客氣地湊到炭盆邊，伸出凍得有些發(fā)紅的手對著火焰烤著，嘴里不住地抱怨，“我說李蓮花，你們這蓮花樓也太會挑地方隱居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雪又這么大，可讓我一通好找！差點在林子里迷了路！”

  “方少俠大雪天不在天機堂享福，大駕光臨我這寒舍，有何貴干？”李蓮花關(guān)好門，隔絕了外面的風雪，看著他這副狼狽又鮮活的樣子，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如今的方多病，比之幾年前初出茅廬時，確實成熟穩(wěn)重了不少，眉宇間多了幾分干練與擔當，但在他們這些極為熟稔的友人面前，那份跳脫飛揚的少年心性卻依舊不減分毫。

  小主，這個章節(jié)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更精彩！

  “還能干嘛？送年貨?。　狈蕉嗖】九耸?，又開始指揮那兩名護衛(wèi)將帶來的東西分門別類地放好，他指著地上那迅速堆起的小山，如數(shù)家珍，語氣帶著幾分得意，“喏，瞧瞧！道地的金華火腿，整整一條后腿！從揚州快馬加鞭送來的醬鴨、風鵝，味道那叫一個絕！這是我娘聽說我要來，非要我?guī)淼模H手做的桂花糖年糕，甜而不膩！還有這壇，看看這泥封，五十年的女兒紅！我爹窖藏里的好東西，被我軟磨硬泡弄來的！怎么樣，夠意思吧？”

  李蓮花看著地上那堆豐盛得幾乎有些過分的年貨，無奈地笑了笑：“方少俠，你這是……打算把天機堂的年節(jié)廚房都搬到我這兒來嗎？就我和白芷兩人，如何吃得完這許多？”

  “誰說過年就你們倆了？”方多病眼睛一瞪，雙手叉腰，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本少爺今年就在你們這兒過年了！你是不知道，家里那些沒完沒了的宴席、應(yīng)酬，見不完的叔伯長輩，還有那些變著法兒想往我身邊湊的……煩都煩死了！還是你們這兒清靜自在?！彼f著，眼神偷偷瞄了一眼依舊安靜坐在窗邊、仿佛對外界響動不甚在意的白芷，又連忙補充道，語氣帶上了幾分正經(jīng)，“而且，我來之前特意去問了蘇先生，蘇先生說了，白姑娘這病，需要靜養(yǎng)是不假，但偶爾有些煙火氣，親朋好友聚一聚，心情舒暢了，對恢復也是大有益處的！我這可是遵醫(yī)囑！”

  白芷聞言，終于將目光從窗外收回，抬眼淡淡地看了看說得唾沫橫飛的方多病，又側(cè)頭看了看身旁忍俊不禁的李蓮花，唇角幾不可察地、極輕微地彎了一下，依舊沒說話，只是重新低下頭，繼續(xù)小口小口地吃著她手中那塊溫暖的烤紅薯。

  李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