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夜，像一塊巨大的、吸飽了寒氣的墨色絨布，沉甸甸地覆蓋下來，將頂層公寓的巨大落地窗包裹得密不透風。窗外，CBD的燈火依舊倔強地亮著，卻像是鑲嵌在冰冷黑曜石上的碎鉆，璀璨卻毫無暖意。中央空調(diào)低沉的嗡鳴，如同深海巨獸的呼吸，是這空曠堡壘里唯一的、恒定的背景音。

  清綰蜷在主臥那張寬大得足以容納三個她的床上。柔軟的羽絨被嚴嚴實實地包裹著身體，只露出一小半臉頰和散落在枕頭上的烏黑長發(fā)。房間里只開了一盞極暗的、暖黃色的床頭壁燈，光線昏蒙，勉強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巨大的空間被夜色和寂靜填充，顯得愈發(fā)空曠、冰冷。

  然而，在這片寂靜的中心，卻有一個小小的、持續(xù)散發(fā)著溫熱氣場的聲源。

  手機被小心地安放在她枕邊的另一個枕頭上，屏幕亮著，正進行著微信語音通話。屏幕上顯示著通話時長：4小時37分鐘。聽筒里，傳來均勻、沉穩(wěn)、帶著輕微鼻息的呼吸聲。

  那是冬別睡著后的聲音。

  清綰側(cè)躺著，面向手機的方向。她沒有完全睡著，意識在淺眠的湖面上漂浮。一天的疲憊像沉重的錨，將她向下拉拽，但心底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安心感，像溫暖的水草，纏繞著她，讓她舍不得徹底沉入深眠。他的呼吸聲，穿過六百公里的距離，透過小小的聽筒，清晰地、安穩(wěn)地傳入她的耳中。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節(jié)奏感，像寧靜港灣里溫柔的潮汐，一下，又一下，溫柔地拍打著她的意識邊緣，驅(qū)散著獨處深夜里那些悄然滋生的、帶著涼意的孤寂感。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著，輕輕搭在枕邊，離手機很近，仿佛能感受到那聲音帶來的微弱震動。無名指上的鉑金戒指在昏暗中泛著一點極微弱的、內(nèi)斂的光澤。她就在這片由他呼吸聲構(gòu)筑的、無形的、溫暖的繭房里，意識沉沉浮浮，最終滑向更深沉的睡眠。

  ***

  時間在無夢的深眠中悄然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同于規(guī)律呼吸的聲響，像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輕輕攪動了清綰沉睡的意識。

  “……嗯……行……知道了……”

  一個模糊的、帶著濃重睡意的男聲，壓得極低，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卻又清晰地透過聽筒傳了過來。是冬別室友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河南腔，含糊不清。

  緊接著，是冬別的聲音響起，同樣壓得極低，帶著剛被喚醒的沙啞，卻比室友清晰沉穩(wěn)得多：

  “噓——小點聲……嗯，材料放我桌上就行……謝了老馬，回頭請你喝胡辣湯……”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輕微的腳步聲，以及刻意放輕的關(guān)門聲。

  這些聲音，在寂靜的凌晨時分，在清綰半夢半醒的混沌意識里，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它們像一根根細微的絲線，輕輕拉扯著她沉在深海的意識。

  她的眼睫在黑暗中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濃重的睡意像粘稠的蜜糖，依舊牢牢地包裹著她，讓她無法立刻睜開眼睛。但意識卻開始緩慢地、掙扎著上浮。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冬別那刻意壓低的、帶著安撫意味的聲音，像一只溫暖的手，在昏暗的意識邊緣輕輕拍撫。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情景：大概是室友早起有事，過來交代了什么，而他，為了不吵醒她（雖然隔著六百公里），立刻用那種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回應(yīng)，然后小心翼翼地送走室友……

  這份無意識的、刻入骨髓的體貼，像一股溫熱的暖流，悄無聲息地淌過她混沌的心田。她沒有完全醒來，只是在那片溫暖的黑暗里，更加安心地、更深地蜷縮了一下身體。搭在枕邊的手指，下意識地、微微動了一下，指尖仿佛隔著虛空，輕輕觸碰到了手機屏幕上那代表他聲音來源的、無形的暖意。

  枕邊的手機屏幕，通話時長悄然跳動著：5小時48分。聽筒里，冬別室友離開后，他的呼吸聲重新變得平穩(wěn)而悠長，似乎又淺淺地睡了過去。那安穩(wěn)的呼吸節(jié)奏，再次成為這片黑暗中最令人安心的搖籃曲。

  清綰的意識，在這安穩(wěn)的呼吸聲里，也重新沉入了無夢的深海。仿佛剛才那點小小的擾動，只是夢境里一片微不足道的漣漪。

  ***

  天光，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溫柔的方式，滲透了厚重的遮光窗簾邊緣。臥室里不再是純粹的黑暗，而是彌漫著一層朦朧的、灰藍色的微光。

  清綰的意識，像被這逐漸明亮的光線牽引著，緩緩地、自然地蘇醒。沒有鬧鐘的刺耳尖叫，沒有驚醒的心悸。她只是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枕邊依舊亮著的手機屏幕。屏幕上，那個小小的通話時長數(shù)字已經(jīng)變成了：7小時22分。聽筒里傳來的，不再是昨夜安穩(wěn)的睡眠呼吸聲。

  取而代之的，是冬別那邊清晨的“交響樂”。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但褪去了睡意，帶著晨起特有的清朗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啞，正有條不紊地指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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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老馬，昨天那份國際支付風險分析的PPT，你檢查完發(fā)我郵箱，下午課前我要過一遍……嗯，重點看跨境結(jié)算那部分的流程圖，別出錯……”

  背景里，另一個室友的聲音響起，帶著洗漱后的清醒和水聲：“冬子，你那條深藍的圍巾借我戴戴唄？今兒個賊冷！”

  “在衣柜第二格，自己拿。” 冬別的聲音無縫切換，清晰利落。

  “謝啦！” 室友的腳步聲伴隨著翻找衣物的窸窣聲遠去。

  接著，是拉開冰箱門的聲音，倒牛奶的聲音，以及冬別對著話筒方向壓低聲音的一句自言自語般的叮囑：“……牛奶得熱一下再喝……”

  這一切聲音，混合著洛陽清晨特有的、隔著窗戶似乎都能感受到的、帶著寒意的朝氣，透過小小的手機聽筒，清晰地、生動地流淌進清綰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