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非施舍,是尊嚴(yán)
渡過那條渾濁的界河,仿佛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河北岸是死寂,風(fēng)中裹挾著腐敗的腥臭和深入骨髓的絕望。而踏上德州的土地,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便被甩在了身后,撲面而來的,是泥土翻新后的芬芳,混雜著成千上萬人的汗水蒸騰出的、獨(dú)屬于活人的氣息。
遠(yuǎn)方,低沉的轟鳴聲滾滾而來,像是悶雷貼著地皮滾動。那聲音并非來自天際,而是源于大地,由無數(shù)人的吶喊與勞作聲交織而成,匯成一股沖刷著原野的洪流。
喬道清下意識地勒緊了韁繩,側(cè)耳傾聽。
那聲音里,沒有哀嚎,沒有哭泣,只有一種他從未聽聞過的,充滿了力量的韻律。
在巨野知縣寧毅的引領(lǐng)下,馬隊繞過一片低矮的丘陵。
下一刻,一幅宏大的畫卷,在他眼前轟然展開。
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巨大河道,如巨龍般盤臥在蒼茫大地上。數(shù)以萬計的民夫,如蟻群般密集,卻又在一種無形的秩序下,井然有序地勞作著。
他們赤著上身,黝黑的脊梁在冬日下蒸騰著滾滾白氣。人們喊著統(tǒng)一的號子,揮動鐵鍬,推動獨(dú)輪車,將一筐筐沉重的泥土運(yùn)上高高的河岸。
號子聲、夯土聲、車輪的吱呀聲,匯成了一曲撼天動地的交響。
喬道清的目光,本能地在人群中搜尋。
他要尋找那些手持皮鞭、滿臉兇橫的監(jiān)工,尋找那些在鞭撻下麻木畏縮、眼神空洞的面孔。這是他認(rèn)知里,驅(qū)使如此多災(zāi)民勞作的唯一方式。
可他什么都沒找到。
他只看到,一些穿著梁山軍服的人,并沒有高高在上地呵斥,反而卷著褲腿,親自跳在泥濘的工地上,與民夫們一同扛著巨大的土方。甚至有幾個軍官模樣的人,正圍著一個木制的古怪器械,比劃著手勢,教大伙如何使用一種更省力的杠桿工具。
這里沒有壓迫,只有協(xié)同。
“道長,看傻了?”身旁的寧毅,一張嘴,露出一口白牙,臉上帶著一種藏不住的自豪,“這是我們大頭領(lǐng)定下的以工代賑?!?br />
這位前朝的知縣,如今說起“我們大頭領(lǐng)”五個字,語氣里的那份與有榮焉,比他當(dāng)年考中進(jìn)士時還要濃烈。
“咱們梁山,不養(yǎng)閑人,更不養(yǎng)懶漢。只要是肯投奔來的百姓,有手有腳,就能憑自己的力氣吃飯!干一天活,就領(lǐng)一天的工錢和糧食。干得多,領(lǐng)得多。攢夠了工分,還能向民政司申請分田地,蓋自己的房子!”
喬道清沉默地聽著,目光掃過那一張張被汗水和泥土弄得花白的臉。
他們衣衫襤褸,面容依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與風(fēng)霜,可那每一雙眼睛里,卻都燃燒著火焰。
那是活人的眼睛。
臨近正午,工地上響起了悠長的鐘聲。
“開飯嘍——!”
一聲高亢的吆喝,讓整個沸騰的工地瞬間安靜下來。民夫們紛紛放下工具,寶貝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刻著字的小木牌,走向河岸邊早已搭好的數(shù)十個大棚。
一輛輛獨(dú)輪車被推了過來,車上是半人高的大木桶。桶蓋揭開,濃郁的白米飯香氣和燉肉的香味,混著熱騰騰的蒸汽,猛地一下炸開,瞬間飄散在寒冷的空氣里。
民夫們拿著自己的碗,憑著手中的工牌,排成長長的隊伍。沒有人插隊,沒有人爭搶,一切都那么理所當(dāng)然。
喬道清的視線,被一個漢子死死吸引住了。
他認(rèn)得這張臉,就在昨日,就在河對岸,他親眼看到這個男人餓得奄奄一息,蜷縮在路邊,眼神空洞得像個死人。
而此刻,這漢子正捧著一個能埋進(jìn)半張臉的大海碗,碗里堆得冒尖的白米飯上,澆著一大勺還帶著大塊肉丁的菜湯。他尋了個角落蹲下,也顧不上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飯團(tuán),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吃相粗野,甚至有些難看。
可那張臉上,卻洋溢著一種近乎神圣的滿足與自豪。
喬道清鬼使神差地翻身下馬,走了過去,在他身邊蹲下。
那漢子察覺到有人,警惕地抬起頭,像護(hù)崽的野狼一樣護(hù)住了自己的飯碗。當(dāng)他看清喬道清一身干凈的道袍,并非來搶食的,才稍稍放松了些。
“道長,有事?俺這碗飯可不換符水?!睗h子甕聲甕氣地說道,嘴角還沾著飯粒。
喬道清并未在意他的無禮,只是問:“你在這里做工,累嗎?”
漢子一邊扒飯,一邊含糊不清地回答:“累!咋不累!累得腰都快斷了!可躺在溝里等死也累,這累得踏實!”
“想家嗎?”
這個問題,讓漢子的動作頓了一下。他咽下嘴里的飯,用烏黑的手背抹了抹油膩的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在黑臉襯托下顯得格外潔白的牙齒。
“想啥家?家早被金狗給燒了!”他的語氣里沒有太多悲傷,反而是一種解脫,“但俺心里頭,踏實!在這里,俺用自個兒的力氣換飯吃,吃得香,睡得穩(wěn)!再也不用跟狗一樣,被人攆來攆去,吃了上頓沒下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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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意地拍了拍自己胸口,那里揣著他視若珍寶的工牌。
“等俺攢夠了工分,就把躲在山里的婆娘和娃兒都接過來。寧大人說了,到時候能分房子!在這里安家!這里,就是俺的新家!”
說完,他又埋頭猛吃起來,仿佛那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