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一十六章
“社稷,江山?”李顯像是被這句話徹底點(diǎn)燃,猛地站起身,頭頂沉重的冕旒隨之劇烈晃動(dòng),十二串玉珠劈啪作響地抽打在他因激動(dòng)而漲紅的前額,“朕即是社稷,朕即是江山。莫說一個(gè)侍中,朕便是將這萬里山河盡數(shù)給了韋卿,又有何不可,你等誰敢多言?!?br />
死寂,一片死寂,死一般的寂靜,瞬間吞噬了整個(gè)暖閣。
上官婉兒感覺自己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凝滯。
她清晰地看見,垂首侍立的宰相裴炎,那低垂的眼瞼下,嘴角極快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扯動(dòng)了一下,那不是恐懼,而更像是一頭經(jīng)驗(yàn)豐富的獵犬,終于嗅到了期待已久的、足以致命獵物的血腥氣。
而幾乎同時(shí),窗外廊下值夜的金吾衛(wèi)換防,那原本規(guī)律沉穩(wěn)的靴聲,忽然變得密集而急促,如同驟雨敲打在殿宇的玉階之上,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穿透緊閉的窗扉,清晰地傳入每個(gè)人的耳中。
二月初六夜,貞觀殿
燭火搖曳,將武則天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
她并未批閱奏章,而是罕見地?fù)崦割^一份泛黃的宣紙。
那是李顯兒時(shí)臨摹的《孝經(jīng)》帖。紙張已然脆黃,上面“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稚嫩字跡依舊清晰。
那個(gè)“母”字,被當(dāng)年的幼童描了一遍又一遍,顯得格外渾圓笨拙。
“他八歲寫這篇時(shí),”武則天的聲音帶著一種遙遠(yuǎn)的回憶,指尖輕輕劃過那稚拙的字痕,“只因朕隨口說了一句‘母’字右下少了一橫,他便賭氣摔了最心愛的那方辟邪硯。”
上官婉兒默默地將白日紫宸殿中,那份被李顯拂落、沾染了茶漬的奏疏展開,呈到御前。
上面,裴炎已經(jīng)用墨筆,在李顯那石破天驚的“江山給韋卿又如何”語句旁,密密加注了數(shù)行小字,字字誅心,如同淬毒的匕首:
“漢哀帝欲禪位董賢,不過如是,前鑒未遠(yuǎn),后患無窮?!?br />
爐火噼啪作響,爆開一朵燈花。
武則天拿起小巧的金剪刀,冷靜地剪斷過長的燭芯。
那爆開的燈花墜落下來,不偏不倚,在《孝經(jīng)》帖上投下一小塊焦黑的痕跡,恰恰蓋住了那個(gè)曾被幼子描得格外用心的“母”字。
她放下剪刀,目光從那份焦痕上移開,落在鋪開的明黃絹帛上,聲音平靜得如同深潭,卻蘊(yùn)含著足以改天換地的力量:
“你代為擬旨吧?!彼龑χ瞎偻駜赫f道,“用最好的字?!?br />
“諾?!?br />
二月初七晨,含元殿
莊嚴(yán)肅穆的含元殿,百官依品秩垂首肅立,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壓抑。
上官婉兒手捧詔書,立于丹陛之側(cè),她的聲音清晰,在空曠宏大的殿宇間回蕩,每一個(gè)字都如同沉重的鼓點(diǎn),敲打在每個(gè)人的心上。
“……皇帝李顯,昏悖失德,不堪承繼……聽信婦言,妄授國柄于外戚……言辭無狀,有辱社稷……廢為廬陵王,即日離京……”
她展開詔書時(shí),眼角余光瞥見跪在御座之前的李顯,那身明黃色的龍袍袖口處,竟還沾著昨日玩弄筆墨時(shí)留下的、未曾洗凈的點(diǎn)點(diǎn)墨跡,在此刻看來,是何等的諷刺。
百官如同被狂風(fēng)摧折的蘆葦,深深俯首,無人敢直視丹陛之上的情景。
蟠龍柱投下的巨大陰影,仿佛活了過來,正死死絞住李顯那因恐懼和難以置信而劇烈顫抖的軀體。
武則天身著赤金翟衣,頭戴鳳冠,儀態(tài)萬方地一步步走向那至高無上的御座。
她的裙裾拂過地面,邊緣輕輕掃過李顯跌落在地、象征著皇權(quán)的十二旒冕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