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九十八章
獨坐衙署書房,燭火將他消瘦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搖曳不定。
四周寂靜,唯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更梆之聲。盧照鄰回想自身多年沉浮宦海,卻始終不得志;
摯友江逸風(fēng)下落不明,生死難料;
朝中奸佞或有當(dāng)?shù)?,邊關(guān)將士正在浴血,而自己卻在此地發(fā)現(xiàn)此等通敵丑事,竟無力根除……一股巨大的悲涼、憤懣與對自身、對時局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他鋪開一張素箋,研濃了墨,提起那支略顯破舊的狼毫筆。
剎那間,胸中積郁的所有情感,如同決堤之洪,奔涌而出。
他不再壓抑,任由那滿腔的悲憤、憂懼、對命運不公的控訴與對世道人心的深刻洞察,化作筆下淋漓酣暢、字字血淚的墨跡——那便是后世所稱的《五悲文》。
其文略曰:
“一悲時命:嗚呼!時耶命耶?自弱冠以求,歷星霜而迍邅。懷瑾握瑜兮,空老于丘園;志氣凌云兮,終蹉跎于州縣。馮唐易老,豈獨前朝之恨;
李廣難封,寧非今世之冤?悲夫!日月其邁,功業(yè)不建,白發(fā)欺人,壯心徒燃。”
“二悲世道:悲哉世途,險巇難測!讒口囂囂,鑠金銷骨;坦途蕩蕩,忽成荊棘。鳶鳥競食,鸞鳳伏竄;瓦釜雷鳴,黃鐘毀棄。
欲效屈子之問天,恐招漁父之訕笑;思慕賈生之垂涕,空染長沙之瘴癘?!?br />
“三悲知己:憶昔東都之游,與君(指江逸風(fēng))攜手。文酒相會,琴劍互酬。
君之談笑,驅(qū)我窮愁;君之奇思,拓我昏眸。如何一別,音訊全休?山岳崩頹,滄溟斷流!望天涯而躑躅,臨風(fēng)涕泗,豈為私憂?”
“四悲國事:北狄未賓,西戎復(fù)熾。旌旗蔽日于河源,烽燧傳警于邊邑。饑饉薦臻,瘟疫相襲。
閭閻盡乎啼號,宮闕困于沉疾。余一介微軀,空懷杞人之慮;雖萬死何辭,恨無魯陽之戈。”
“五悲生死:修短隨化,終期于盡。然彭殤妄作,誰辨?zhèn)握??圣賢泯沒,螻蟻茍存。
顧此身之非有,若浮漚之暫聚。懼大限之臨頭,憾素志之未伸。文章徒爾,何補于斯民?魂魄將逝,長歸乎幽玄!”
書罷,擲筆于案,盧照鄰已是淚流滿面,氣血翻涌,那糾纏他多年的眼疾似乎也因這劇烈的情緒波動而隱隱發(fā)作。
他甚至來不及,也無力再去一趟金池坊,看一眼那張與故友酷似的面容,道一聲倉促的離別。
天光未亮,寒意凜冽中,他便帶著簡單的行裝、滿腹未盡的抱負與那篇浸透悲涼的《五悲文》草稿,匆匆踏上了北歸的路途。
誰也不曾想到,此一去,山高水長,路途顛簸,加之他本就病體沉疴,竟病逝于旅途之中,再也未能回到他牽掛的東都,也再未能見到他心心念念的“江兄”。
一位才華橫溢卻命運多舛的詩人,就此隕落,只留下那篇悲音繞梁的《五悲文》,在歷史的寒風(fēng)中嗚咽,訴說著一個個體在一個宏大而悲壯的時代里的無盡悲哀。
盧照鄰倉促離蜀后數(shù)日,郭震如約來到了金池坊江宅。
阿史那月早已得到消息,親自在二門迎候。
她見郭震雖年紀輕輕,但步履沉穩(wěn),眉宇間自帶一股疏朗之氣,心中先有了幾分好感,卻也暗自警惕。
“郭先生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老身阿史那氏,這廂有禮了。”阿史那月斂衽施禮。
郭震連忙還禮,語氣爽朗卻不失分寸:“老夫人客氣了。在下郭震,受升之兄所托,前來叨擾。
升之兄在信中言及府上有一位子侄,欲尋人啟蒙,在下不才,愿盡力一試?!?br />
他將“一試”二字說得略重,顯然內(nèi)心對此行并未抱太大期望,更多是看在盧照鄰的情面上。
阿史那月將他請入客廳,奉茶后,苦笑道:“不瞞先生,我那侄兒……名喚逸風(fēng),因幼時一場大病,損了神智,如今雖已成年,心智卻如五六歲稚童。
平日只喜玩耍,于文字之事,怕是……難有進益。
讓先生屈尊教導(dǎo),實在是委屈先生了?!?她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郭震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