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九十三章
她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那是混雜了緊張、后怕與急中生智的復(fù)雜情緒。
“盧先生……”她聲音哽咽,帶著恰到好處的悲切,“您……您也看出來了吧。此子……此子與我去世的師兄,身材確有八九分相似。”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開始編織那個早已在腹中打過無數(shù)次草稿的故事:
“不瞞先生,此子……并非唐人。他乃是我那早已亡國的高昌故國,一位遠房親人的獨子?!?br />
她語速放緩,帶著回憶的哀傷,“他家中遭了變故,父母皆已不在,偏偏他……他從小便得了這癡癥,心智永遠停留在了幼時。
他娘親臨終前,百般無奈,只得將他托付給一支信得過的、往來西域與大唐的商隊,千辛萬苦,才送來益州投奔于我。此事,也是不久前才剛剛落定。”
她抬眼看向盧照鄰,淚光盈盈:“至于他的名字……” 她說到這里,恰到好處地停頓,掩面低泣了幾聲,才續(xù)道,“我……我實在是思念師兄過甚,每每見此子容貌,便恍若見到師兄少年之時……心中痛楚難當(dāng)。
故而……故而私心作祟,便用了師兄的名諱‘逸風(fēng)’二字,為此子取名,也算……也算留個念想,仿佛師兄從未遠去一般……”
她抬起淚眼,哀婉地望著盧照鄰:“盧先生,您與我?guī)熜质侵两?,?dāng)知我?guī)熜中貞褟V闊,必不會怪我以此等方式緬懷于他吧。
我也知此事或許不妥,但……但情難自已。” 說著,又是泫然欲泣。
盧照鄰聽著這番合情合理、又飽含深情的解釋,再看阿史那月那真情流露的悲痛,心中的驚濤駭浪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fù)雜的同情。
原來如此……是高昌遠親的遺孤,又有癡癥,只是身段如此相似,心智卻如孩童。
阿史那娘子思念亡兄,以名寄情,雖是婦人癡念,倒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又不是天家名諱,無須那般忌諱。
他長嘆一聲,語氣緩和下來,帶著幾分安慰:“娘子節(jié)哀,江兄如知你如此重情重義,照顧其同族遺孤,必感欣慰。
以此方式紀念故人,雖不合常例,卻也……情有可原?!?br />
他看了一眼江逸風(fēng)離去的方向,心中那最后疑慮也煙消云散,轉(zhuǎn)而為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感到些許歉然:“是盧某唐突了,驚擾了那孩子,只是……實在是太像了,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br />
阿史那月心中一塊巨石落地,知道危機暫時渡過。
她連忙道:“先生言重了,要怪只怪這造化弄人……” 她趁機提及正事,“不瞞先生,我此次帶風(fēng)兒來益州,便是想為他尋個安身立命之所,在此落戶長居。只是這戶籍、道牒之事……”
盧照鄰此刻心中已無疑慮,又感念阿史那月對“江兄”的情義,加上婉兒書信請托,此事于他這掌管戶籍的縣丞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他當(dāng)即爽快應(yīng)承:“此事包在盧某身上,區(qū)區(qū)戶籍,定為你這……風(fēng)兒,辦得妥當(dāng)?!?br />
阿史那月連忙道謝,心中卻知,這只是第一步。
盧照鄰這邊雖暫時穩(wěn)住,但師兄的秘密如同懸頂之劍,在這益州城,她仍需步步為營,如履薄冰。
盧照鄰回到縣衙,取過空白的戶籍文書,親自提筆蘸墨。
筆下書寫著“江逸風(fēng)”三字,腦海中卻不斷浮現(xiàn)那與故友驚人相似、卻又懵懂如幼童的人影。
他雖勉強接受了阿史那月那“高昌遠親癡兒”的說法,理智上覺得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心底那絲奇異的感覺,卻如池底暗生的水草,悄然纏繞,揮之不去。
“世間當(dāng)真有無血緣卻如此酷似之人?”他擱下筆,凝視墨跡未干的名字。
一個更為大膽,甚至有些荒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莫不是……江侯當(dāng)年與這位妙法真人……早有情愫,私下誕育的麟兒?”
此念一生,他自己先是一驚,隨即又覺得并非全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