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一十四章
匆匆折返客棧,王氏的嗚咽與王掌柜無力的辯解戛然而止,唯余死寂在驟然沉降的黑暗中無聲吞噬一切。
江逸風沖二人微一頷首,轉(zhuǎn)身上樓,憑窗而立。
薄薄的樓板未能全然隔絕樓下的哭鬧與爭執(zhí)。
他沒有點燈,獨坐于黑暗中,窗外月色勾勒出一抹沉默的剪影。
王氏尖利的哭訴與王掌柜沉悶的辯解,清晰無誤地穿透隔板,鉆進耳中。
這充滿煙火氣的、狼狽不堪的紛爭,卻似一枚生銹的鑰匙,無意間撬開了他心底最深處的、塵封多時的漆匣。
匣中,蘇小月溫婉的眉眼如水墨氤氳,三十余載相濡以沫的靜好時光無聲流淌。
小月…… 心中默念,一股混雜著巨大甜蜜與徹骨疼痛的暖流猝然席卷四肢百骸,如蜜刃剜心。
我與小月……仿佛從未如此爭執(zhí)過。
江逸風回憶著,妻子性情若水,柔和而澄凈。
他活過兩世,唯此一場情劫,自是珍之重之,呵護備至。
三十余載光陰,莫說這般激烈怨懟,便是一句重話,亦未曾向?qū)Ψ酵侣丁?br />
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大抵便是如此。
那些細碎而溫暖的片段,在樓下夫妻怨懟的爭吵反襯下,顯得愈發(fā)珍貴,也愈發(fā)飄渺,恍如隔世幻夢。
小月,若你在,定會笑我此刻竟在聽人墻角吧?
江逸風嘴角牽起極苦極澀的弧度。
曾經(jīng)的琴瑟和鳴,與眼下這為生存撕扯的世俗怨偶,構(gòu)成一幅何其刺目的浮世繪。
這對比,令他愈發(fā)清晰地意識到,那個有她的世界,早已徹底傾覆。
如今的他,不過是亂世中的一葉浮萍,聽著他人的悲歡,咀嚼著自己的孤寂。
樓下的爭吵聲漸漸低落,終化為壓抑的啜泣與漫長的死寂,或許源于疲憊,亦或是絕望。
江逸風依舊靜坐于黑暗,紋絲不動。
后半夜,大街上沉重的腳步聲踏碎寂靜,一隊隊士兵疾行過街道,整齊劃一。
火把的光芒將他們的影子扭曲放大,投射在坊墻上,形同著甲力士。
這座城,頃刻化作巨大的兵營。
天光初透,低沉的號角聲撕裂拂曉。
南城門訇然洞開,松州都督李孝辯頂盔貫甲,端坐駿馬之上,面色沉凝如鐵。
他身后,松州邊軍如同一條赭甲匯成的鐵流,緩緩涌出城門。
斥候輕騎當先,背負角弓,眼神如鷹隼。
跳蕩兵緊隨其后,皮甲緊束,長柄陌刀或橫刀在手,步伐沉穩(wěn)如山。
弓弩手行列森嚴,勁弩斜指,箭囊飽滿如孕雷。
核心重甲步卒,玄甲在微熹中泛著幽冷寒光,長戟如林,每一步踏落,大地似有低鳴。
兩翼騎兵控韁如臂使指,護衛(wèi)嚴密。
輜重營騾馬拖拽糧車、弩炮部件,民夫雜處其間,面色惶惶。
整支軍隊雖非士氣如虹,卻彌漫著邊軍特有的、血火淬煉出的剽悍與鐵律,足見李孝辯治軍之能。
江逸風立于客棧二樓窗畔,冷漠地注視著這支即將投入絞肉機的洪流,心中波瀾不驚。
不久,城門在他眼前沉重合攏,發(fā)出一聲悶響,徹底隔絕了內(nèi)外乾坤。
昨夜,城東“平安客舍”。
油燈火苗被窗隙鉆入的寒風撕扯得搖曳不定,將三條人影投在斑駁土墻上,拉長、扭曲,一如他們焦灼的心緒。
汪植、古樸樹、葉開,師兄弟三人圍坐破舊木桌旁。
桌上涼透的胡餅、鹽漬藜菜與寡淡菜湯,無人動箸。
氣氛凝重得幾乎凝固。
年紀最輕、面色猶帶蒼白的古樸樹,氣息斷續(xù)如殘縷,終是怯怯打破了死寂:“汪師兄……松州情形,您盡知了。城門緊閉,大軍出征,滿城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