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書裴居道緊隨王德真出列，聲音沉郁，鋒芒直指涼州主將：

  “王納言所言切中肯綮。然臣以為，涼州都督李敬玄，身負守土護牧之重責(zé)，疏于防范，致使國家馬政重地遭此浩劫，罪責(zé)難逃。若不明正典刑，何以整肅三軍綱紀，儆戒邊鎮(zhèn)諸將？

  臣懇請?zhí)旌螅T黜李敬玄，另選賢能，督師西北，以挽頹勢。”

  這番彈劾言辭犀利，立刻引來部分官員的附議，殿中響起一片低沉的贊同之聲。

  然而，中書門下平章事張文瓘卻持重緩頰。

  他穩(wěn)步出班，向御座躬身：“天后明鑒。裴尚書所言雖有其理，然目下吐蕃氣焰正熾，邊關(guān)危如累卵，臨陣易帥實乃兵家大忌。

  李敬玄久鎮(zhèn)邊陲，深諳蕃情地理，雖此役有過，亦曾數(shù)度擊退吐蕃入寇。

  臣以為，莫若令其戴罪留任，嚴飭其整軍經(jīng)武，奮起再戰(zhàn)。若再無功，屆時二罪并罰，亦不為遲?！?br />
  朝堂之上，主懲與主留兩派各執(zhí)一詞，唇槍舌劍，爭論之聲漸起。

  高踞御榻的武則天，鳳目低垂，靜聽著階下臣工們的激辯，心中利弊的天平悄然權(quán)衡。

  李敬玄失職確鑿無疑，然張文瓘所言亦切中要害——烽火連天之際，倉促換帥確非良策。

  良久，金殿內(nèi)爭論稍歇。

  武則天緩緩抬首，清冷的聲音帶著威嚴，響徹殿堂：

  “涼州馬場之失，李敬玄難辭其咎。念及邊事孔棘，正值用人之秋，特旨：降李敬玄為涼州都督府長史，暫代都督事，戴罪立功，整軍御敵。若再生差池，定數(shù)罪并究，嚴懲不貸。”

  這道旨意，既明示懲戒以儆效尤，又維持了前線指揮的延續(xù)，可謂恩威并施。

  她目光如電，掃過肅立的群臣，決斷的聲音再度響起：“然吐蕃猖獗，掠我財貨，傷我黎庶，斷不可縱容。

  敕令隴右諸軍府，即刻秣馬厲兵，加固城防，廣布斥候，伺機反擊，絕不容吐蕃鐵蹄在我疆土之上如此肆無忌憚。”

  這道催戰(zhàn)的旨意，裹挾著天后的震怒，如離弦之箭般射向西北。

  它將成為懸在李敬玄頭頂?shù)睦麆Γ仁蛊湓诟鶆訐u、準備倉促之際冒險用兵，為日后難以吞咽的苦果悄然埋下了伏筆。

  西南邊陲，松州。

  此時的松州城，儼然已化作一座繃緊弓弦的巨大軍營。

  高聳的城墻之上，旌旗獵獵，戍卒披堅執(zhí)銳，往來巡邏的腳步聲沉重而急促，踏碎了高原的寂靜。

  空氣中彌漫著硝石、鐵銹與汗水的混合氣息，城內(nèi)的匠作坊晝夜不息，爐火熊熊，錘砧交鳴，趕制著箭簇，修補著破損的甲胄。

  民夫們在軍吏的厲聲督責(zé)下，肩挑背扛，將一筐筐土石堆上早已高厚的城墻，深挖的壕溝如同巨獸張開的猙獰口吻。

  與涼州新敗后的慘淡不同，一種山雨欲來、引而不發(fā)的窒息般的緊張感，如同無形的鐵箍，緊緊扼住了這座高原古城的咽喉。

  松州，地勢險絕，扼守岷江上游咽喉，是唐朝經(jīng)略西山諸羌、控御吐蕃東進的軍事命門，更是當(dāng)下唐蕃血腥拉鋸的最前沿戰(zhàn)場。

  自吐蕃鯨吞安西四鎮(zhèn)后，其東侵野心昭然，松州首當(dāng)其沖。

  站在這片浸染著歷史血火的土地上，江逸風(fēng)那襤褸的身影在肅殺背景中顯得格外渺小與孤寂。

  他抬起被風(fēng)霜刻蝕的面龐，望向遠處那在暮靄中輪廓依稀的城郭，腦海中金戈鐵馬的轟鳴驟然回響。

  三十年前，貞觀盛世，就在這里。

  是他，統(tǒng)帥著親手淬煉的八百“陷陣營”，憑借一腔孤勇，硬生生頂住了松贊干布親率的十余萬吐蕃大軍的猛攻。

  那場慘烈的阻擊戰(zhàn)，為牛進達統(tǒng)領(lǐng)的數(shù)萬大唐精銳鐵騎贏得了寶貴時間，終致吐蕃大軍潰敗，松贊干布被迫遣使求和，締結(jié)盟約。

  故地重游，城垣猶在，物是人非。

  一聲無聲的喟嘆沉入心底，他不再駐足，隨著稀疏而沉默的人流，挪動沉重的腳步，走向那戒備森嚴的城門。

  如今坐鎮(zhèn)松州都督府的，已非舊識，而是周仁軌。

  此人正殫精竭慮，調(diào)動著城內(nèi)每一分力量，應(yīng)對著眼前這黑云壓城的危局。

  城門口，盤查之嚴苛，遠勝尋常。

  披甲執(zhí)銳的軍士目光如鷹隼，仔細核驗著每一份過所文書，審視著每一張入城面孔，警惕著任何可疑的跡象。

  奉命尋人的汪植，依照慣例，每日都會在城門附近逡巡數(shù)個時辰。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反復(fù)掃視，希冀能捕捉到那位據(jù)描述“年輕俊朗、氣度卓然”的主上身影。

  在他心中，主上即便微服潛行，也應(yīng)是鶴立雞群、難掩貴氣的翩翩公子。

  當(dāng)一個身影蹣跚著進入視野時，汪植的目光習(xí)慣性地掠過，未作絲毫停留。

  那人衣衫襤褸不堪，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絨毛盡脫的破敗“棉袍”糊滿泥污油垢，外面胡亂罩著同樣朽爛的蓑衣，背負著一個巨大臃腫、仿佛裝著全部家當(dāng)?shù)男心摇?br />
  頭發(fā)糾結(jié)蓬亂，臉上覆蓋著厚厚的風(fēng)霜塵土，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窩中，透出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漠然。

  步履雖未蹣跚，卻帶著底層掙扎求存者特有的、浸透骨髓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