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零九章
念及至此,她嘴角淡淡一笑,聲音清越:“江卿愛惜幼才,為后輩求教之心,本宮甚慰。
上官婉兒年幼,入掖庭確非其宜。準(zhǔn)卿所請。稍后便著內(nèi)侍省將此女送至忠勇侯府?!?br />
“臣,謝皇后恩典?!苯蒿L(fēng)躬身行禮,心中一塊石頭落地。
當(dāng)日下午,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車,在一名沉默內(nèi)侍的押送下,停在了忠勇侯府的側(cè)門。
車門打開,一個穿著粗布舊衣、梳著雙丫髻、小臉蒼白卻異常沉靜的小女孩,被抱了下來。
她緊緊抿著嘴唇,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沒有五歲孩童應(yīng)有的天真爛漫,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驚懼。
她便是上官婉兒,上官家族覆滅后,唯一的幸存者,也是江逸風(fēng)力排眾議,為這血雨腥風(fēng)的麟德元年,保下的一縷微弱的文脈星火。
她的到來,也預(yù)示著忠勇侯府,將更深地卷入這帝國權(quán)力旋渦的湍流之中。
府門外,蘇守業(yè)正拉著兒子蘇燦,眼巴巴地張望著,盤算著如何抓住這“伴讀”帶來的新機(jī)遇。
次日,忠勇侯府后宅,熏風(fēng)裹著藥香穿過竹簾。
蘇小月執(zhí)起玉梳,將上官婉兒散落的細(xì)軟鬢發(fā)攏成雙鬟,指尖拂過女童后頸時,觸到三道未消的紫紅掐痕——晨起浣衣婢欺生故意扯發(fā)辮留下的。
“疼么?”蘇小月聲音浸在銅盆升騰的熱氣里。
五歲的上官婉兒端坐繡墩,脊背挺得筆直:“不疼?!敝赡勐暰€繃著,像拉緊的弓弦。
妝鏡映出蘇小月驟然結(jié)霜的眉眼。
蘇小月的信條很簡單,自己夫君喜愛這孩子,那自己就寵愛這孩子。
她取過案頭青瓷藥瓶,剜一勺琥珀色膏體抹在傷痕上,動作輕柔如羽,出口的話卻似冰凌墜地:“傳話下去,未正三刻,垂花廳點卯?!?br />
站立一側(cè)的府中丫鬟應(yīng)聲退下。
日影西移,蟬噪撕扯著沉悶。
府中仆婢百余人黑壓壓跪滿垂花廳前庭,青磚地被汗滴洇出深斑。
蘇小月端坐紫檀透雕玫瑰椅,一品誥命夫人的蹙金云紋大袖襦在暮光里流淌著暗紅,如凝固的血。
“侯府容不得陰私鬼祟?!彼曇舨桓撸瑓s碾過滿院屏住的呼吸,“自今日起,再有人敢對上官小娘使半分臉色——”玉指倏然點向階下抖成落葉的浣衣婢,“便如此例!”
兩個健婦應(yīng)聲出列,鐵鉗般扣住浣衣婢臂膀。
荊條破空聲尖嘯著抽開夏衫,十道血痕瞬間浮凸于背脊。
慘嚎未及出口,布團(tuán)已塞進(jìn)齒關(guān),只余喉間嗚嗚哀鳴在死寂庭院里回蕩。
上官婉兒攥緊蘇小月的袖緣,指甲透進(jìn)蹙金線。
主母掌心覆上她微顫的手背,暖意透過薄繭:“婉兒記住,這府邸便是你的家?!?br />
時間一長,上官婉兒在府中諸人溺愛中,也漸漸忘卻那些家破人亡的痛楚。
秋梧落盡時,上官婉兒已能執(zhí)筆寫“天地玄黃”全篇。
江逸風(fēng)特辟東廂書房,楠木大案堆滿為上官婉兒做的寫的各種稀奇物件:蒙學(xué)《三字經(jīng)》旁擱著寫滿古怪符號的“加減乘除表”,彩繪《山海經(jīng)》下壓著牛皮封的《格物推演術(shù)》。
盧照鄰聽說上官婉兒已開始就學(xué),于是,旬日必至,執(zhí)卷講《昭明文選》,聲如碎玉擊磬。
這日散學(xué),上官婉兒蹬著矮凳取高處畫軸,忽聽“嗤啦”裂帛聲。
西漢毛延壽《車馬出行圖》被她衣帶勾落,正覆在江逸風(fēng)昨夜推演火器圖稿的墨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