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四章
武曌指節(jié)分明的手指搭上青瓷茶盞,卻并未端起。
沉默在暖閣里蔓延,稠得化不開。
她終于抬手,一個簡潔的手勢,李輔國便躬身領著眾侍女無聲退去,只留幾個如木雕泥塑般的影子,守在角落。
暖閣依舊暖融,茶香依舊清雅,空氣卻驟然繃緊,仿佛一張拉滿的弓。
武曌抬起眼,那雙曾讓九五之尊也沉溺的鳳眸,此刻清晰地映著蘇小月略顯不安的面容,更清晰地袒露著一種脆弱的迷茫。她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像幽谷里的寒泉,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重量:
“蘇姊,這里沒有外人?!彼抗馊珏F,直刺蘇小月眼底,不容她有半分閃躲,“今日我來,只為一事,如骨鯁在喉,日夜難安。”
她頓住,唇線抿得發(fā)白,仿佛接下來的字句帶著千鈞之力。
“太子……不再是東宮那個需要庇護的稚子了。他的翅膀,硬了。
長安半數以上的臣工聯(lián)名上奏,你當知曉。東宮屬官,清流言官,其勢……已蔚然成林。” 她聲音里透出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艱澀,“而陛下……龍體違和,時沉時浮。我困于這重重宮闕,縱有千般念頭,亦如折翼之鳥,眼看風云變幻,卻寸步難行?!?br />
話語戛然而止,此刻她心中需要一個答案,自己從此就好好當好皇后,還是要去拿那天下權柄。
暖閣內死寂,唯有鎏金香爐里,香灰斷裂墜落的細微聲響,一聲聲,敲在人心上。
窗外,一片枯葉被風死死按在琉璃窗欞上,掙扎著,發(fā)出沙沙的刮擦聲。
見蘇小月并不答話。
武曌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微不可察的顫音,終于問出了那個在她心底瘋狂滋長、幾乎要破腔而出的毒蛇:
“你說……我是不是……必須走出去了?回到那能將人碾得粉身碎骨的金鑾殿前?這四面紅墻,是否……已容不下我武曌?”
她不再是那個垂簾秉政、言出法隨的皇后,只是一個在權力迷宮中走到岔路口,迫切需要一個答案,從一個讓她放心的女子口中得到肯定。
那雙美目死死鎖住蘇小月,里面是毫不掩飾的探詢,和孤注一擲的期待。
蘇小月只覺得心口猛地一縮,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她瞬間明了,這不是閑話家常,這是一個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巨浪,而武曌,正試圖將她一同卷入漩渦。
她強壓下翻騰的心緒,想起夫君平日的叮囑,指尖在袖中用力掐了一下,借痛楚穩(wěn)住心神。
她緩緩起身,步履盡量從容,走到暖閣一側,“吱呀”一聲,推開那扇通往露臺的菱花門。
深秋的寒風瞬間咆哮著倒灌進來,撕碎了滿室虛假的暖意與茶香,卷起帷幔狂舞。
露臺外,墨色天幕低垂,仿佛要壓垮殿宇的飛檐。
星河浩瀚,冰冷地俯瞰人間。一輪將滿未滿的明月,懸于中天,清輝如練,卻帶著砭人肌骨的寒意,為聽瀾軒的每一片瓦當都鍍上了慘白的銀邊。
蘇小月立于風口,衣袂翻飛,側身讓開視野,聲音在風里顯得飄忽,卻又奇異地清晰:
“皇后殿下,此等牽動國本、上應天命之事,妾身鄙陋,安敢置喙?!彼抗馔断蚰菬o邊無際的黑暗蒼穹,一字一句,緩慢而鄭重,
“侯爺……常獨坐于此,夜觀星象。他曾言,‘人事可爭,天命難違。潛龍在淵,非困于淵,乃待其時也。或躍于野,非驚于野,乃應其勢也。躁進則易傾,靜觀方得其妙。當看星移斗轉,待天象……生變。’”
“天象……生變?”武曌無意識地重復著,像是被這句話魘住了。她不由自主地起身,一步步走到露臺門邊,任由凜冽的寒風如刀般刮過臉頰,吹散她鬢間精心梳理的發(fā)絲。
她仰起頭,癡癡地望著那片亙古運轉、冷漠無情的星野。
群星閃爍,明滅不定,遵循著凡人無法理解的軌跡。
月華清冷,無聲地照耀著宮墻內的掙扎與野心。
蘇小月的話語,伴著這刺骨的寒風,直直灌入她心扉。
潛龍在淵?是在說她此刻的蟄伏?或躍于野?是在預示她未來的騰飛?靜待天象之變……這究竟是江逸風高深莫測的推諉,還是他窺見了某種……天命所歸的契機?
那天象,究竟何時才變?
她望著星空,鳳眸之中,迷茫漸褪,一種更為復雜、混合著野性、算計與孤寂的光芒,悄然點燃。她,現(xiàn)在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