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眾人聽得目瞪口呆。

  杜審言夾起一只小包，對著燈光細(xì)看，果然皮薄如紙，隱約可見內(nèi)里湯汁流動。

  小心翼翼地咬破一點皮，滾燙鮮美的湯汁瞬間涌入口中，那滋味之醇厚豐盈、層次分明，尤其是那一絲若有若無、卻將一切鮮味拔升至巔峰的清甜，果然前所未嘗。

  他不禁喟嘆：“一口之鮮，百人之功，侯爺于飲食之道，已臻化境，非‘窮奢極欲’四字可表，實乃……參透物性之極啊。”這聲贊嘆，入眾人耳中，也不知是褒是貶。

  “窮奢極欲？”江逸風(fēng)儺面后似乎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嗤笑，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敲擊著楠木案幾，“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所求者，無非‘極致’二字。

  若不能窮盡物力人力之極，探求感官所能承受之巔，與草木同腐何異？”他的目光投向水榭之外沉沉的夜色，語氣飄忽，帶著一種文人的疏離。

  而這份與眾不同的疏離，在他踏入書房時，更是達到了頂點。

  與聽瀾軒的金碧輝煌截然不同，書房布置得極為空曠清冷。

  然而，當(dāng)侍童小心翼翼地推開沉重的紫檀木門，點燃四壁巨大的牛油蠟燭時，映入眼簾的景象，足以讓任何一位飽學(xué)之士心膽俱裂。

  地面上，并無華貴的波斯地毯。

  取而代之的，是被隨意鋪陳、甚至有些地方卷曲疊壓著的——一幅幅足以令整個大唐為之瘋狂的絕世瑰寶。

  東晉顧愷之的《女史箴圖》長卷，那描繪宮廷女官箴規(guī)的絹本墨跡，正被一只穿著絲履的腳踩在邊緣，留下淡淡的折痕；

  旁邊是同樣出自顧愷之的《洛神賦圖》摹本，曹子建與洛水神女那驚鴻一瞥的邂逅場景，被隨意地壓在了幾卷散落的書冊之下；

  南朝磚畫拓片《竹林七賢與榮啟期》，七位名士與隱者的風(fēng)骨，正被一尊隨意放置的青銅貔貅鎮(zhèn)紙壓住了一角；

  更令人窒息的是，畫圣張僧繇（或依據(jù)傳說風(fēng)格假托）所作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描繪二十八星宿神只形貌的莊嚴(yán)畫卷，竟被用來墊在了一方正在研墨的沉重端硯之下，墨汁淋漓，已然污損了邊角處一位星君飄逸的衣袂。

  空氣中彌漫著陳年宣紙、絹帛、墨錠的混合氣息，以及一種令人心痛的、屬于無價之寶被褻瀆的沉寂。

  侍童研墨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侯爺，墨……墨研好了?！笔掏穆曇魩е话病?br />
  “嗯。”江逸風(fēng)淡淡應(yīng)了一聲，赤足踩過那些價值連城的畫卷，走到巨大的紫檀書案前。

  他隨手拿起一支狼毫，蘸飽了濃墨，卻懸在鋪開的雪白宣紙之上，久久未落筆。儺面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紙墨，投向虛空。

  “不踩著這些前人的窠臼，不踏碎這些所謂的圭臬，”他忽然開口，聲音在空曠的書房里回蕩，帶著一種狂狷的意味，“如何能得半分真靈感？如何能寫出……屬于此刻、屬于我江逸風(fēng)的字句？

  天下珍寶，若不能為我所用，為我所踏，與塵土何異？” 話音落，筆鋒終于落下，龍飛鳳舞，在白紙上潑灑開一片恣意汪洋的墨跡。

  那墨汁，有幾滴飛濺開來，正落在腳下《女史箴圖》中一位勸誡嬪妃的女史端莊的面容之上。

  但那字確實寫得一般，盡管一直在練習(xí)，但書法一道也是需要天賦的，只見那侍童死死低著頭，不敢再看。

  “夫君又在書房潑墨了？”蘇小月輕柔的聲音在書房門口響起。

  她不忍踏入那片“禁地”，只倚著門框，手中端著一盞剛燉好的冰糖血燕。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發(fā)髻間只簪著一支簡單的玉簪，與聽瀾軒的極盡奢華格格不入，卻像一縷清泉，悄然流淌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