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五章
紫宸殿西暖閣,藥香淡淡。
李治剛批閱完糧秣急報(bào),見江逸風(fēng)入,指下首錦墩:“江卿坐。遼東、西域,賴卿所薦蘇定方,皆得平定。
此乃社稷之幸?!彼攘丝谒?,“如今弘兒在長安監(jiān)國,賢兒六齡,穎悟外露;
顯兒四歲,性柔善泣,皆需明師導(dǎo)引。卿學(xué)究天人,淡泊明志,實(shí)乃教導(dǎo)皇子之最佳人選。不知卿……可愿為朕分憂?”
江逸風(fēng)端坐,儺面遮顏,唯露沉靜眼眸。
他微微欠身:“陛下厚愛,臣感激。然此任……臣實(shí)不敢受,亦不堪受?!?br />
“哦?”李治放下藥盞,“莫非嫌朕之子愚鈍?”
“非也?!苯蒿L(fēng)緩緩搖頭,“太子殿下及諸皇子,皆天家龍種,天資聰穎。然臣之性情,陛下素知。生于草莽,長于江湖,疏懶成性,不耐規(guī)矩繩墨。
平生所愿,不過一壺清茶,兩卷閑書,三畝薄田,與心愛之人看盡洛陽花開花落,品遍市井煙火滋味。
廟堂之高,青瑣之嚴(yán),非臣所愿,亦非臣所長。若強(qiáng)令臣入宮,恐非但無益于殿下,反使臣如籠中困鳥,失其本真。
且……”他話語微頓,隱有促狹,“府中尚有洛陽令魏元忠為清虛觀賠罪所贈之資,堆積如山,尚待清點(diǎn)處置。
此等俗務(wù),雖鄙陋,卻恰合臣之脾胃。懇請陛下體恤臣之懶骨閑心?!?br />
一番話,坦率直言己志,更以“清點(diǎn)俗物”作結(jié)。
李治望著他,一時竟無言以對,你以前教朕時不是教得好好的嗎?暖閣內(nèi)唯聞銅漏滴答。
良久,李治無奈擺擺手,笑嘆:“罷了!朕早該想到,閑云野鶴,逍遙自在……也罷。
朕允你繼續(xù)做你的富貴閑人,只是……”他眼中精光微閃,“若朕或太子,偶有疑難相詢,卿可不許推脫。”
“陛下若有垂詢,臣自當(dāng)知無不言。”江逸風(fēng)拱手應(yīng)道。
離了宮禁,回到敦化坊新置江府水軒。
窗外翠竹搖曳,新荷初綻,雨絲沙沙打在芭蕉葉上。
軒內(nèi),紅泥小爐炭火正紅,銀銚子里的泉水嘶嘶作響。幾案另一側(cè),堆著一座小山般的赤金餅,錦緞包裹,在幽光下折射出沉甸暖黃。
江逸風(fēng)已卸去儺面,換了寬松素麻道袍,趿著木屐,斜倚竹榻。
他未理會金山,悠然拎起銀銚,將滾水注入天青釉汝窯壺中。
嫩綠茶芽舒展沉浮,清冽茶香彌散,瞬間蓋過銅臭。他執(zhí)壺,碧玉茶湯傾入斗笠盞,動作舒緩。
蘇小月坐于他對面,一身家常藕荷色襦裙,鬢邊只簪一朵新摘的梔子花,正素手調(diào)弄一碟晶瑩剔透的杏酪。
她拈起一小塊,遞至江逸風(fēng)唇邊,眼波溫柔:“嘗嘗,長安新學(xué)的方子,用今春最后一批杏仁做的,清甜不膩?!?br />
江逸風(fēng)含笑就著她的手吃了,舌尖清甜化開,他端起茶盞,深深嗅了一下那沁人心脾的茶香,閉目片刻,方輕啜一口。
窗外雨打芭蕉,聲聲入耳。
他滿足地喟嘆一聲,仿佛宮闕中的萬鈞重?fù)?dān),已被這茶香、甜點(diǎn)與眼前人的溫柔徹底洗去。
案幾上金餅堆疊,光映幽軒,卻不及手中一盞清茶、身側(cè)一縷馨香半分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