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八章
顯慶元年(六五六年)深秋,長安城籠罩在一層肅殺的薄霧中。
廢王立武的余波未平,新的風(fēng)暴已在帝國權(quán)力中心悄然醞釀。
御史臺值房內(nèi),燭火搖曳,映照著御史王義方清癯的面龐。
他手中緊握著一份奏疏草稿,墨跡未干,字字如刀,直指當(dāng)朝權(quán)勢熏天的宰相之一——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李義府。
彈劾的內(nèi)容,并非震動朝野的洛陽奪美、逼死畢正義一案,而是另辟蹊徑,直指李義府私德敗壞,尤好男風(fēng),府中豢養(yǎng)孌童,穢亂不堪。
選擇這看似“偏門”的罪名,王義方自有考量:奪美案雖大,但畢正義已死,關(guān)鍵證據(jù)鏈斷裂,皇后又有回護(hù)之意,
強攻恐難奏效。
而私德有虧,尤其是“好男風(fēng)”這等在士大夫眼中極其不堪、甚至暗含對皇帝品味影射(李治亦有男寵傳聞,唐朝時有錢有地位的人家,養(yǎng)孌童是很常見的)的丑事,雖不致命,卻足以令李義府顏面盡失,動搖其圣眷根基。
然而,這柄劍亦是雙刃。王義方深知,此奏一上,便是將自己置于烈火之上。
他放下筆,深深吸了口氣,起身走向后堂。
母親王氏正于佛龕前誦經(jīng)。
“母親大人。”王義方聲音低沉,帶著些許沉重。
王氏停下念誦,睜眼見兒子臉上少有的肅然,心中已明了幾分。
她捻動佛珠的手微頓,溫聲道:“吾兒何事憂心?”
王義方撩袍跪倒在母親面前,將彈劾李義府之事和盤托出,言辭悲愴:“母親,兒身為御史,執(zhí)掌風(fēng)憲,糾劾奸邪乃分內(nèi)之責(zé)。
今李義府恃寵驕橫,目無法紀(jì),穢行昭彰。視奸臣而不糾,是為不忠。
然……”他抬起頭,眼中含淚,“此獠圣眷正隆,權(quán)勢滔天。兒若彈劾,必遭反噬,自身陷于危墻之下事小,唯恐……唯恐牽連母親,使高堂受辱,是為不孝,忠孝難全,兒……兒心亂如麻,不知何去何從。” 他重重叩首,額頭觸地。
書房內(nèi)一片死寂,唯聞燭火噼啪。
王氏靜靜看著跪伏在地的兒子,渾濁的老眼中沒有驚惶恐懼,反而漸漸凝聚起堅定的光芒。
她放下佛珠,伸出枯瘦卻溫暖的手,輕輕撫上王義方的頭頂,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如古剎晨鐘,敲在兒子心頭:
“吾兒,汝父一生清正,常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汝今為御史,當(dāng)承父志。
盡忠事君,糾劾奸佞,乃汝之本分,若因懼禍而緘口,縱容奸邪,汝父泉下有知,豈能瞑目?
老身雖年邁,然深明大義。汝能盡忠以事君,滌蕩朝綱,老身……雖死不恨?!?br />
“母親大人,”王義方猛地抬頭,熱淚奪眶而出。
母親的話語,如同熾熱的炭火,瞬間點燃了他胸中幾乎被恐懼壓制的浩然正氣?!半m死不恨”四字,重逾千鈞,徹底掃清了他心中所有猶豫陰霾。
他再次深深叩首,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卻充滿決絕:“兒……謹(jǐn)遵母命,”
十日后,太極殿朔望大朝。氣氛莊嚴(yán)肅穆,百官屏息。
丹陛之上,李治冕旒垂面,神色深沉;武曌鳳冠霞帔,端坐其側(cè),鳳眸掃視群臣,不怒自威。
朝議伊始,未等王義方出列,侍中許敬宗已搶先一步踏出班列。
這位禮部尚書,因力主“廢王立武”而深得武后信重,現(xiàn)又侍中加身并掌監(jiān)察彈劾大權(quán),已成武后清除異己的鋒利爪牙。
他手持笏板,聲音洪亮,帶著刻意營造的凜然正氣:
“臣許敬宗,啟奏陛下:中書令來濟(jì),素與褚遂良、韓瑗等結(jié)為朋黨,互為表里,圖謀不軌。
褚遂良貶謫桂州,心懷怨望;韓瑗遠(yuǎn)竄振州,猶存異志。
而來濟(jì)身處中樞,不思悔改,反暗中交通,傳遞消息,其心可誅。
證據(jù)在此,請陛下御覽?!?他呈上一份奏章,其中羅織種種似是而非的“證據(jù)”,將三人尋常書信往來、昔日同僚情誼,無限上綱為“結(jié)黨”、“圖謀不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