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羅使者匍匐于冰冷的金磚之上，泣血陳詞：高句麗悍將泉蓋蘇文，聯(lián)合百濟、靺鞨，發(fā)兵十萬，如狼似虎，連破新羅北部三十三城，新羅王金春秋的求救信上，字字泣血，懇求大唐“天可汗”主持公道，救其國于傾覆。

  殿內(nèi)的空氣瞬間凝滯。

  李治端坐御座，冕旒下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這已非簡單的藩屬爭端，去歲（永徽五年，六五四年），高句麗大將安固便曾聯(lián)合靺鞨，悍然進(jìn)犯大唐羈縻的松漠都督府（契丹地區(qū)），

  若非都督李窟哥驍勇善戰(zhàn)，奮力將其擊退，契丹之地恐已易主。

  此番更是變本加厲，不僅撕毀太宗朝訂立的和平盟約，更公然吞并大唐最忠實的藩屬新羅大片領(lǐng)土。

  這是對自己這“天可汗”權(quán)威赤裸裸的踐踏，是對大唐東亞宗藩體系的毀滅性沖擊。

  “蠻夷無信，猖獗至此?！?李治的聲音如同寒冰撞擊，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蕩，“先帝征高句麗未竟之功，遺恨遼東，今高句麗、百濟、靺鞨沆瀣一氣，屠戮藩臣，藐視天威，此獠不誅，朕何以告慰先帝？何以震懾四夷？何以立大唐萬世之威？”

  皇帝的震怒，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朝堂。

  然而，在如何“誅此獠”的問題上，重臣們卻分裂成涇渭分明的兩派，展開了一場關(guān)乎國運的激烈論戰(zhàn)。

  太尉長孫無忌率先出列，蟒袍玉帶，氣勢如山。

  他須發(fā)戟張，聲若洪鐘，帶著關(guān)隴領(lǐng)袖特有的強勢：

  “陛下，高句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自隋煬帝三征無功，至先帝飲恨，此獠便以遼東山川險固為憑，屢犯天朝。

  今更裹脅百濟、靺鞨，鯨吞新羅，其志豈止于新羅？分明是欲斷我大唐海東臂膀，復(fù)演遼東割據(jù)?！?br />
  “癬疥之疾，可緩圖之。然此乃心腹大患，當(dāng)以雷霆之勢，犁庭掃穴，畢其功于一役?！?他大手一揮，仿佛已看到千軍萬馬浩蕩東征，

  “臣請陛下，效先帝舊制，傾國之力。發(fā)兵三十萬，水陸并進(jìn)，以李世積為帥，契苾何力為副，征調(diào)山東、河北府兵精銳，征發(fā)江南糧秣。

  一戰(zhàn)，蕩平高句麗，擒殺蘇蓋淵文，收遼東故土，永絕后患，完成先帝未竟之宏愿，此乃社稷之福，萬世之功。”

  長孫無忌的提議，充滿了帝國頂級門閥的恢弘氣魄與一勞永逸的決絕。

  滅國之戰(zhàn)，這是何等氣概。

  殿中不少關(guān)隴出身的將領(lǐng)和官員，眼中燃起熾熱的光芒，仿佛已看到封侯拜將、青史留名的榮耀。

  然，一個沉穩(wěn)蒼老的聲音隨即響起，如同冷水澆在烈焰之上。

  英國公李積出列，這位歷經(jīng)隋唐更迭、太宗征戰(zhàn)的軍方元老，神色凝重，眉宇間帶著憂慮：

  “太尉雄心，老臣?xì)J佩。但，滅國之戰(zhàn)，非同小可。” 他環(huán)視群臣，“高句麗非新羅、百濟可比，其國雖小，然民風(fēng)彪悍，久經(jīng)戰(zhàn)陣。

  安市城、白巖城之堅，猶在眼前，遼東山川縱橫，氣候苦寒，補給線漫長脆弱。

  昔年隋煬帝百萬之師，潰于遼東；先帝天縱神武，亦受阻于安市堅城，終因糧秣不濟、疫病流行而班師。

  前車之鑒，歷歷在目?！?br />
  “且今之形勢，高句麗已與百濟、靺鞨結(jié)盟，互為犄角。我若傾國遠(yuǎn)征，后方空虛，吐蕃、西突厥余孽豈無覬覦之心？

  若戰(zhàn)事遷延，陷入泥潭，則國庫耗盡，民力凋敝，四夷蜂起，恐有動搖國本之虞?！?br />
  李積深吸一口氣，向御座躬身，

  “陛下，老臣以為，當(dāng)務(wù)之急，乃救新羅之急，懲高句麗之暴，宜遣精兵勁旅，速渡遼水，擊其前鋒，解新羅之圍，重創(chuàng)其軍鋒，迫其求和，待我內(nèi)修政理，外固邊防，再圖后舉，方為萬全之策。此非畏戰(zhàn)，實乃老成謀國。”

  李積的剖析，冷靜而務(wù)實，如同一盆冷水，澆醒了部分被長孫無忌豪言壯語沖昏頭腦的官員。

  滅國之功固然誘人，但失敗的代價，誰也承擔(dān)不起。

  殿中陷入一片爭論的低語，支持太尉者與附議英公者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

  李治的眉頭也越鎖越緊，長孫無忌的宏圖固然誘人，但李積指出的風(fēng)險，又豈能不察？

  就在爭論陷入僵局，李治亦感躊躇之際，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班列中那個始終沉默的身影——忠勇侯江逸風(fēng)。

  玄鐵儺面遮掩了一切表情，唯有一雙眼睛，在殿內(nèi)燭火的映照下，幽深難測。

  “江卿，” 李治的聲音帶著一絲期待，“高句麗之事，關(guān)乎國運。太尉欲滅國，英公主懲戒。卿久歷戰(zhàn)陣，通曉邊情，有何高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面冰冷的儺面上。

  長孫無忌眼神銳利，李積目光深沉，關(guān)隴諸臣則帶著或?qū)徱?、或忌憚的神色?br />
  江逸風(fēng)出列，步伐沉穩(wěn)，聲音透過儺面，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洞悉本質(zhì)的冷靜：

  “陛下，太尉欲滅其國，雄心可嘉；英公慮及深遠(yuǎn)，持重老成。然臣觀此役，其核心，非滅國，亦非懲戒。”

  他微微一頓，儺孔后的目光掃過御座，掃過爭辯的群臣，心中打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