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五章
終南山,翠微宮含風(fēng)殿。
殿內(nèi)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和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凝固的死寂。
李世民躺在寬大的龍榻上,氣息微弱,臉色灰敗如金紙,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里,偶爾迸射出的光芒,依舊帶著帝王的睿智。
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帝國的未來、權(quán)力的平穩(wěn)過渡,必須在他徹底閉上雙眼之前,安排妥當(dāng)。
這一日,他強撐精神,命王德傳召了兩位最重要的托孤大臣——太尉、趙國公長孫無忌與中書令褚遂良。
兩位重臣跪在榻前,看著病骨支離的君王,心中悲慟難抑。
“輔機……登善……”李世民的聲音沙啞而緩慢,仿佛每一個字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朕……大限將至矣?!?br />
“陛下,”長孫無忌與褚遂良以頭搶地,泣不成聲。
“莫哭……”李世民艱難地抬起枯槁的手,示意他們近前,
“身后事……朕……已有定奪?!彼⑵蹋抗鈷哌^兩位心腹重臣,“朕生于武功,長于長安……朕……是大唐的皇帝,是長安的天子,朕的葬禮……不依那關(guān)隴舊俗,一切……按長安本地漢家禮儀辦,簡樸……莊重……讓朕……魂歸長安城……”
這看似簡單的遺命,實則蘊含著巨大的政治信號。
關(guān)隴集團(以長孫無忌為代表)的傳統(tǒng)葬禮習(xí)俗,往往帶有濃厚的鮮卑舊風(fēng)。
李世民特意強調(diào)依“長安本地漢家禮儀”,簡樸莊重,不僅是對自己一生“天可汗”身份下漢家帝王內(nèi)核的回歸,更是在向天下宣告:未來的大唐,將以長安為核心,以漢家禮法為正朔,這無疑是對關(guān)隴門閥潛在影響力的一種無形削弱和引導(dǎo)。
長孫無忌心中一震,他作為關(guān)隴集團的核心人物,自然明白這遺命的分量。
但他對李世民的忠誠早已超越門戶之見,更明白此刻穩(wěn)定壓倒一切。
他重重叩首,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臣……謹遵陛下圣諭,必使陛下身后事,合禮合制,不負圣望?!?br />
李世民的目光又落在褚遂良身上:“登善……你的字……是朕最信重的。輔機性情剛直……你……心思縝密……當(dāng)同心協(xié)力……輔佐……雉奴……守好……這大唐江山……勿使……朕失望……”
“臣褚遂良,肝腦涂地,必竭股肱之力,輔佐太子殿下,保社稷安泰?!瘪宜炝家嗍菧I流滿面,額頭觸地有聲。
看著兩位心腹重臣的表態(tài),李世民眼中閃過欣慰,隨即又被巨大的疲憊淹沒。
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長孫無忌與褚遂良一步三回頭,帶著沉甸甸的托付和無盡的悲傷,退出了含風(fēng)殿。殿內(nèi),只剩下帝王沉重的呼吸伴著更深的孤寂。
次日,當(dāng)清晨微弱的陽光勉強透入殿內(nèi)時,李世民再次命王德傳召一人——忠勇侯江逸風(fēng)。
江逸風(fēng)快步走入殿內(nèi),跪拜行禮:“臣江逸風(fēng),叩見陛下。”他抬頭,看到龍榻上那形銷骨立的帝王,心中亦是沉痛。
“江小子……近前來……”李世民的聲音比昨日更加虛弱,眼神卻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銳利。
江逸風(fēng)依言跪行至榻前。
李世民的目光在他儺面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平靜的表面,直抵內(nèi)心最深處。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誘惑力:“小子……你……有膽識,有謀略,更有……不為人知的……手段。雉奴……仁厚有余……然……主少國疑……朕……欲使你……為權(quán)臣?!?br />
“權(quán)臣”二字,如同驚雷在江逸風(fēng)耳邊炸響。
他猛地抬頭,迎上李世民那深邃、審視、甚至帶著些許瘋狂試探的目光。
權(quán)臣?位極人臣,權(quán)傾朝野,甚至……凌駕于新君之上?這是何等的誘惑,又是何等的……致命陷阱。
剎那間,無數(shù)念頭在江逸風(fēng)腦海中飛轉(zhuǎn)。權(quán)力的巔峰?執(zhí)掌乾坤的快意?
不!他幾乎立刻就想到了霍光、想到了王莽、想到了歷史上那些權(quán)臣最終凄慘的下場。
更想到了自己——他生性懶散,所求不過安穩(wěn)逍遙,有美酒佳肴,有紅顏知己蘇小月相伴,閑來逗弄下師妹,練練師父教的拳法,豈不快哉?朝堂傾軋,權(quán)力漩渦,那并非他心之所向。
電光火石間,江逸風(fēng)動作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惶恐、茫然,甚至帶著一絲憨厚的“不解”,他慌忙叩首,語氣帶著“受寵若驚”的慌亂和“自知之明”的推拒:
“陛下,臣……臣惶恐,臣何德何能,敢擔(dān)此重任?臣……臣就是個閑散人,僥幸立了些微末功勞,蒙陛下厚恩封侯,已是誠惶誠恐,夜不能寐。
臣……臣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吃好喝好,陪著家中那不懂事的妾室……過幾天太平日子……求陛下……莫要嚇唬臣了,這等社稷重任,臣……臣萬萬擔(dān)不起,也……也不愿天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他這番“胸?zé)o大志”、“貪圖享樂”的“自白”,情真意切,毫無作偽。
那提到“家中妾室蘇氏”時眼中流露出的“沒出息”的眷戀,更是惟妙惟肖。
李世民死死盯著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刀子,但也沒從眼前之人身上看出什么端倪來。
片刻之后,帝王眼中那絲試探的鋒芒緩緩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有釋然,有失望,或許……還有不易察覺的欣賞?
釋然于江逸風(fēng)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