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七年三月廿八，卯時三刻。

  晨曦初露，紫禁城如同蟄伏的巨獸，在淡青色的天光中漸漸顯露出它龐大而威嚴的輪廓。金黃色的琉璃瓦上還凝結(jié)著夜露，在初升朝陽的照射下，泛起一片粼粼的金光，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朱紅色的宮墻綿延不絕，將那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與外界徹底隔絕，墻頭巡邏侍衛(wèi)的身影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帶著一種森然的戒備。

  塔娜站在神武門外，深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獨特的、混合著陳年楠木、皇家特供檀香以及宮墻深處傳來的、若有若無的煙火氣息，這與草原上那種帶著青草、泥土和牛羊味道的自由空氣截然不同。這是一種沉重、古老而充滿約束感的氣息。

  她今日依舊穿著那身象征哈達那拉部巫女身份的寶藍色蒙古袍，袍身用金銀線繡著繁復的云紋和部落圖騰，領(lǐng)口和袖口鑲嵌著潔白的羔羊皮。

  烏黑的長發(fā)編成一根粗亮的發(fā)辮垂在身后，發(fā)辮中段綴著一顆鴿卵大小、色澤溫潤的琥珀，這是歷代巫女的信物。

  她的裝扮與周圍那些即將入宮的、穿著各色旗裝的秀女們格格不入，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莊重與神秘。

  “塔娜，別緊張。”胤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顯而易見的興奮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今日換上了一襲石青色五爪蟒袍，腰束金帶，頭戴朝冠，襯得他面如冠玉，俊美得近乎炫目。只是那雙向來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卻不時地瞟向?qū)m門深處，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

  胤?在一旁搓著手，圓臉上滿是壓抑不住的激動：“九嫂，放心！皇阿瑪最是和氣不過！再說了，還有我和九哥在呢！”他穿著一身絳紫色皇子常服，相較于胤禟的正式，顯得隨意了許多，卻也符合他一貫的性子。

  塔娜微微側(cè)首，對兩人露出一個淺淡而安撫的笑容：“我沒事?！彼穆曇羝椒€(wěn)，聽不出絲毫波瀾。目光再次投向那洞開的、幽深如同巨獸之口的宮門。

  這里，將是她的新戰(zhàn)場。

  引路的太監(jiān)早已等候多時，見禮之后，便躬身在前引路。

  塔娜穩(wěn)步跟上，兩位身著哈達那拉部傳統(tǒng)禮服的族老緊隨其后，他們臉上帶著敬畏與莊重，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那一百名護送的哈達部勇士，則被宮廷侍衛(wèi)引領(lǐng)至宮墻外側(cè)特定的區(qū)域等候，不得踏入宮禁半步。

  踏入宮門的瞬間，一股無形的、厚重的威壓感撲面而來。

  腳下是平整如鏡、歷經(jīng)無數(shù)腳步磨礪的金磚地面，兩側(cè)是望不到盡頭的、高大森嚴的宮墻。偶爾有穿著統(tǒng)一服色的太監(jiān)宮女低頭斂目、步履匆匆地經(jīng)過，如同無聲的影子。

  整個空間里，除了他們一行人的腳步聲和衣料摩擦的窸窣聲，便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寂靜。

  胤禟刻意放慢腳步，與塔娜并肩而行，低聲為她介紹：“這是順貞門，往里走是御花園……那邊是齋宮……前面就是乾清門了，皇阿瑪通常在那里接見臣工，今日特意在乾清宮正殿……”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宮道上顯得有些突兀，卻也驅(qū)散了幾分這環(huán)境帶來的壓抑。

  塔娜安靜地聽著，目光卻銳利地掃過沿途的一切。

  飛檐斗拱，雕梁畫棟，每一處細節(jié)都彰顯著無與倫比的精致與皇家的奢靡。這與草原上帳篷的簡樸、天地的遼闊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對比。她放在身側(cè)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但脊背卻挺得更直。

  無論前方是什么，她都必須走下去。

  乾清宮，作為皇帝處理日常政務和接見臣工的正殿，其威嚴肅穆遠超外面所見。

  殿內(nèi)空間極其開闊，數(shù)根需要兩人合抱的朱紅色巨柱支撐著高高的穹頂，上面繪著精美的蟠龍藻井。

  地面鋪墁著光亮照人的“金磚”，映照著從高窗透進來的天光，顯得殿內(nèi)既明亮又深邃。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陳舊的、混合著書香、墨香以及某種昂貴香料的味道。

  康熙皇帝端坐于高高的蟠龍寶座之上，身著明黃色緞繡云龍紋朝袍，頭戴鑲東珠朝冠。他面容清癯，目光沉靜，如同古井深潭，看不出喜怒，卻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帝王威儀，令人不敢直視。

  御座兩旁，侍立著穿著整齊劃一、面無表情的太監(jiān)宮女，如同泥塑木雕。

  “兒臣胤禟/胤?，叩見皇阿瑪，皇阿瑪萬歲萬歲萬萬歲！”

  “奴才哈達那拉·塔娜（族老），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依著引路太監(jiān)事先教導的禮儀，整齊劃一地跪拜行禮，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大殿中激起回響，更添幾分莊重。

  “平身?！笨滴醯穆曇羝胶?，不高不低，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謝皇上（皇阿瑪）！”眾人謝恩起身，垂首恭立。

  康熙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胤禟和胤?身上，緩緩掃過，打量了片刻，才淡淡道：“看來關(guān)外的風沙，倒是讓你們兩個結(jié)實了些，也黑了些?！彼恼Z氣聽不出是褒是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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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禟心中一緊，連忙上前半步，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帶著孺慕之情的笑容，恭敬地回道：“回皇阿瑪，關(guān)外雖然條件艱苦，風沙大了些，但也讓兒臣真切體會到了民生之艱，見識到了與我京城迥異的天地，受益匪淺，不敢言苦?！彼@話說得漂亮，既承認了艱苦，又突出了歷練的收獲。

  康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目光隨即轉(zhuǎn)向一直安靜垂首的塔娜和她身后兩位明顯緊張的族老，最后，落在了他們身后隨從恭敬捧著的、那個蓋著明黃色綢布的托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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