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新的標尺
日子在精打細算的盤剝與絞盡腦汁的創(chuàng)作中悄然滑過。升為乙等歌女并未帶來立竿見影的財富自由,每月四十塊銀元的新水要下個月才能兌現(xiàn),眼下的收入依舊拮據(jù)。那本收支賬冊上,“結余”一欄的數(shù)字像一只疲憊的蝸牛,緩慢而頑強地向上爬行,每一次微小的增長,都伴隨著更多被壓縮的欲望和更嚴苛的自我審視。
白天,依萍除了雷打不動的公園“創(chuàng)作時間”,開始有意識地留意起大上海的更多細節(jié)。她不再僅僅專注于自己的化妝間和舞臺,而是會利用演出間隙,看似隨意地在大廳邊緣走動,觀察樂隊的配置,聆聽其他歌女的演唱,甚至留意客人們的消費習慣和談吐。
她注意到,大上海的樂隊雖以伴奏流行爵士樂見長,但幾位樂師的基本功其實相當扎實,偶爾也能演奏一些簡單的民樂或西洋古典片段。她開始思考,能否在自己的新歌中,嘗試融入一些更豐富的元素,而不局限于單一的江南小調或抒情旋律?這或許能進一步凸顯“不同”,但需要與樂師進行更深入的溝通和排練,而溝通需要時間和……一點潤滑。
她也將目光投向了臺下那些潛在的“優(yōu)質客源”。除了何書桓那樣氣質突出的個例,她還注意到幾位常來的、衣著體面、舉止相對文雅的客人,他們似乎更偏愛安靜聆聽,打賞也較為大方。她開始有意識地記下他們的偏好,比如某位先生似乎對帶有家國情懷隱喻的歌曲反應更明顯,另一位女士則更欣賞婉約清新的詞句。
這些觀察和分析,被她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簡略符號,記錄在筆記本的空白處,與那些音符和歌詞草稿混雜在一起。她在學習,學習這個特殊職場的生存法則,學習如何更精準地定位自己的“商品”價值。
秦五爺?shù)摹懊吭聝墒仔赂琛币?,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第一首新歌的截止日期日益臨近,壓力也隨之倍增。她放棄了繼續(xù)改編舊曲的捷徑,決定真正嘗試一次完整的原創(chuàng)。主題選定為“漂泊與歸鄉(xiāng)”,靈感源自她自身穿越的疏離感與對“家”的復雜情結,同時也暗合了這個戰(zhàn)亂年代許多人的心境。
這首被她暫命名為《浮萍》的歌,旋律更為沉郁頓挫,歌詞也著力刻畫無根飄零的蒼涼與內心深處對安定歸宿的渴望。完成初稿的那天,她在公園的石凳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反復哼唱、修改,直到暮色四合,手腳冰涼。這不是一首迎合熱鬧場面的歌,甚至有些“不合時宜”的沉重,但她想賭一把,賭大上海里,總有一些靈魂,需要一點超越浮華的、真實的共鳴。
將新歌交給秦五爺過目時,他仔細看了歌詞,又讓依萍清唱了一段旋律,沉吟了許久。
“調子有點沉,”秦五爺用雪茄指了指稿紙,“詞也……太認真了些。你確定客人會買賬?”
“五爺,總有一些客人,聽膩了甜膩的調子?!币榔颊Z氣平靜,“我想試試?!?br />
秦五爺盯著她看了幾秒,忽然笑了:“行,有膽氣。那就試試。不過,樂隊那邊,新的編配需要時間磨合,堂里最近場子滿,未必能抽出太多人手專門為你排新曲?!?br />
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難題,也是某種程度的考驗。
“我明白?!币榔键c頭,“我會自己先和樂隊的師傅們溝通,盡量利用他們空閑的時間?!?br />
秦五爺不置可否,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這算是默許,但也意味著,更多的困難需要她自己解決。
依萍沒有浪費時間。她拿著《浮萍》的簡譜,找到了樂隊里那位看起來最好說話、資歷也最老的提琴手張師傅。她態(tài)度謙遜,但表達清晰,闡述了自己對這首歌情緒和氛圍的設想,并詢問以現(xiàn)有樂器配置,能否實現(xiàn)一些簡單的烘托效果,比如用大提琴的低音鋪墊漂泊感,用長笛的悠遠音色點綴鄉(xiāng)愁。
張師傅起初有些敷衍,但看著依萍認真而堅持的眼神,以及那份雖然稚嫩卻結構完整的樂譜,態(tài)度漸漸緩和。他拿起譜子看了又看,又試拉了幾個小節(jié),點點頭:“陸小姐,你這曲子……是有點意思。跟平時那些是不太一樣。行,我跟其他幾個老伙計說說,抽空幫你順一順。不過丑話說在前頭,效果不敢保證,時間也緊?!?br />
“多謝張師傅!效果我們慢慢磨,時間上辛苦各位了?!币榔颊嫘膶嵰獾氐乐x。她知道,這第一步溝通,算是成功了。雖然前路依然艱難,但至少,她開始學著調動資源,而不僅僅是被動等待安排。
幾天后,《浮萍》在大上海的舞臺上首次唱響。依萍站在臺上,能感覺到樂隊的伴奏比起之前的曲子,略顯生澀,甚至有一兩處小小的瑕疵,但那種沉郁的氛圍,卻基本被烘托出來了。她全心投入演唱,將那種無依的漂泊感與深藏的渴望,通過歌聲傳遞出去。
臺下,喧囂聲比以往更明顯地低了下去。有人蹙眉,似乎覺得太沉悶;有人放下酒杯,陷入沉思;那幾個她留意過的“優(yōu)質客源”,則聽得格外專注。一曲終了,掌聲不如唱《采蓮曲》時熱烈,卻更為沉靜持久。打賞的銀元落入盤中,聲音依舊清脆。
事后清點,打賞金額并未有爆炸性增長,甚至略低于她唱某些討巧舊曲的時候。但依萍注意到,打賞者中,出現(xiàn)了那位對家國情懷有感的先生,和那位喜愛婉約詞句的女士,他們的賞額,比普通客人要豐厚一些。
回到化妝間,她靠在椅子上,微微閉目。身體的疲憊與精神的亢奮交織。
【新歌《浮萍》演出完成。獲得特定目標觀眾認可度:中等。打賞收入符合預期下限。宿主在資源協(xié)調與目標定位方面有所進步?!?br />
系統(tǒng)的評價依舊客觀,不褒不貶。
依萍睜開眼,看著鏡中略顯蒼白的自己。她明白,自己不可能每首歌都像《浮萍》這樣“沉重”,秦五爺也不會允許。她需要找到一種更可持續(xù)的、能在藝術追求與現(xiàn)實收益之間取得平衡的模式。《浮萍》是一次有價值的嘗試,它驗證了她吸引特定優(yōu)質客群的能力,也暴露了資源不足和風格可能過于“小眾”的風險。
她需要更多樣的作品庫,需要更嫻熟的資源運用技巧,也需要更精準的自我營銷。
路還很長。但至少,她手中,已經(jīng)握住了幾塊新的、可以丈量前路的標尺——對資源的初步調動能力,對目標客群的更清晰認知,以及,那份敢于嘗試“不合時宜”的、屬于創(chuàng)作者的微弱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