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1章 塵世
連綿的秋雨在窗外織起一層冰冷的紗幕,將世間一切聲響都隔絕在外,只余下雨水敲打殘破瓦片的滴答聲,單調而壓抑。
偏殿內,火光跳躍,卻驅不散獨孤伽羅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困惑與一絲難以言說的郁結。
她方才與顧十七論及天下大道、正邪交鋒,言語間皆是恢弘宇宙、文明存續(xù)。然而,當她目光垂下,看向自己纖塵不染的衣袂,再想到白日里在寺外所見那些面色蠟黃、為幾文香火錢便能爭搶起來的農人香客,一種巨大的虛浮感攫住了她。
那些高懸于天的“道”,與這泥濘不堪的人間,究竟有何關聯(lián)?
她忽然抬頭,看向對面靜坐如磐石的顧十七,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尖銳與迷茫:“師尊,您所言大道、共產、救贖,皆如天上明月,清輝遍灑,固然美好。可您可知,這月光之下的塵世,究竟是何種模樣?您可知…這中國底層眾生的本質?”
顧十七緩緩抬眼,眸中無波無瀾,靜待她的下文。火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明滅不定的光影。
獨孤伽羅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白日所見所聞那股沉濁之氣吐出,話語如開了閘的洪水,傾瀉而出:“在我看來,他們的本質,就是互相算計!為一寸田地,為一文銅錢,為一升米糧,鄰里可成仇寇,兄弟可反目成仇!他們如同一盤散沙,根本團結不起來!”
她想起日間與一老農的閑聊,語氣愈發(fā)激動:“我曾問我父親那般年紀的一位老農,為何無人如古書中所載的工匠般,聯(lián)合起來,向主家爭取權益?您猜他如何答我?他說:‘只要還有一口飯吃,能勉強吊著命,就沒人會去干那殺頭造反的勾當!’”
“您聽聽!”獨孤伽羅的聲音幾乎有些發(fā)顫,“所以,上面的‘他們’太清楚了!只要勉強維持著這低物價的時代,讓這些人像拉磨的驢一樣,眼前永遠吊著一口吃不飽也餓不死的草料,就沒人愿意抬頭看看磨盤外的世界!他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持續(xù)剝削!這低物價,從來就不是什么德政,這是麻痹無產階級,瓦解他們團結的毒藥!”
顧十七靜靜聽著,面容在火光下半明半暗,看不出喜怒。
“而這低物價從何而來?”獨孤伽羅言辭如刀,步步緊逼,“歸根結底,是通過剝削最底層的農民產生的!朝廷在農業(yè)上能投幾個大錢?水利、災荒、糧種,哪一樣不是讓農人自己承擔?豐年壓價,災年不管,生生世世,捆在那一畝三分地上,用血肉澆灌出廉價的糧食,去供養(yǎng)整個都城,去維持那虛假的、麻痹人的低物價!”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深刻的悲哀與憤怒,仿佛看到了自己家族命運的縮影:“這就導致,我父親那一輩,是大奴隸!生了我,若無法跳出這輪回,便是小奴隸!我的子子孫孫,若無變故,世世代代,皆是奴隸!”
殿外雨聲漸急,敲打得人心煩意亂。
“更可怕的是,”獨孤伽羅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冰冷的絕望,“這里的人,被馴化得早已失去了斗爭的念頭。一個人,若想提高工錢,他不會去想如何通過罷工,如何團結工友,如何進行階級斗爭,去迫使那個崗位本身的價碼提升。他不會想如何去砸碎枷鎖?!?br />
“他會想,”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如何把自己,培養(yǎng)成更有文化、更有技術的奴隸!去讀圣賢書,去學精巧藝,去討好那些資產階級、老爺們!以此,換取主子賞賜的、更高一點的工錢!”
“這個思想一旦產生,你就徹徹底底、心甘情愿地陷入了統(tǒng)治者為你子子孫孫設計好的框架里!”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驚醒般的恐懼,“如此一來,中國,又何須什么主義?它直接就變回了奴隸制國家!這連您之前所說的資本主義都算不上!至少,在那些國度,工人們還有完善的工會,有法律賦予的、獨立自主的罷工權!”
“我們這里有什么?這連修正主義都談不上,這是赤裸裸的新時代奴隸制!是歷史開的巨大倒車!”獨孤伽羅激動得指尖微微發(fā)抖,“您看穿了嗎?中國巧妙地用農民的利益,瓦解了工人團結的可能!讓無產階級內部自行分化,讓工與農,讓貧與貧,自相殘殺!”
最后,她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頹然道:“那我們所以為的學歷,所追求的教育,成了什么?不過是一條條給資本輸送合格商品的工業(yè)化流水線!人,不再是目的,而是成了商品!資本物化一切!學校,不再教化人心,只是在不斷生產著符合規(guī)格的、溫順的、有技能的商品!”
“在這種精妙絕倫的社會結構下,先富起來的那批人,自然就先掌握了權力。他們怎么可能讓你后富起來?他們只會利用這套他們受益無窮的社會制度,世世代代地奴役窮人,心安理得地吸食著窮人的血肉,榨取著所有的剩余價值!師尊,您告訴我,這樣的塵世,您那共產大道,該如何救贖?這月光,又如何照亮這無邊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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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語如雷,炸響在寂靜的古殿。
獨孤伽羅胸膛起伏,望著顧十七,等待著他的回答,或者說,等待著一個能將她從這冰冷絕望的認知中解救出來的答案。
雨,更大了。仿佛整個世界的悲泣,都濃縮在了這個夜晚。
顧十七沉默良久,那沉默仿佛有千鈞之重。終于,他緩緩開口,聲音卻異常平靜,如同深潭,吸納了所有洶涌的波濤。
“你看得很深,伽羅。你所見的黑暗,并非虛幻?!彼紫瓤隙怂挠^察,這讓獨孤伽羅微微一怔。
“這確實是一套極其精密、也極其殘酷的運作體系。你所言的‘算計’、‘散沙’、‘奴隸’,皆是其表象,亦是其結果?!彼哪抗夥路鸫┩噶擞昴?,看到了更遙遠的時空,“此局,并非一日之功,乃千年積淀,與外來資本邏輯雜交后,形成的怪物。它汲取了法家馭民之術的精髓,融合了資本增殖的貪婪,再披上一層‘穩(wěn)定’、‘發(fā)展’的外衣。”
“但是,伽羅,”他話鋒一轉,目光重新變得銳利,“你只見其‘果’,未見其‘因’;只知其‘然’,未知其‘所以然’?!?br />
“底層民眾的‘算計’與‘不團結’,真是他們天生的‘本質’嗎?”顧十七輕輕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