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循此苦旅9 (完)
范良的葬禮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春日舉行。
范閑站在遠處的山坡上,看著送葬的隊伍緩緩前行。他沒有易容,任由那張年輕得過分的面容暴露在細雨中。雨水打濕了他的青衣,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這是他第幾次站在親人的墓前了?
思思在三年前已經(jīng)離世,享年七十三歲。他當時也在遠處默默送別了女兒。如今,連他的兒子范良也走了。
他看見范良的兒女們——如今也都是中年模樣——捧著靈位,哭得不能自已。孫輩們穿著孝服,懵懂地跟著隊伍。還有幾個年幼的曾孫,被大人抱在懷里,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范閑的心早已千瘡百孔,每一次離別都在上面添一道新的傷痕。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麻木,可當親眼看著兒子的棺木被緩緩放入墓穴,那種熟悉的刺痛感還是席卷而來。
“爹...”他仿佛聽見范良小時候學說話時奶聲奶氣的呼喚。
“父親,我會努力讀書,將來像您一樣為民請命。”少年范良認真地說。
“爹,您要保重身體?!币殉杉伊I(yè)的范良送他出門時總是這般叮囑。
一幕幕往事涌上心頭,范閑閉上眼睛,任由雨水沖刷著臉龐。
葬禮結束后,人群漸漸散去。范閑這才緩緩走到墓前,看著新立的墓碑。
“范良之墓”——簡簡單單四個字,概括了他兒子的一生。
他從懷中取出一壺酒,輕輕灑在墓前:“良兒,走好?!?br />
沒有多余的話,因為千言萬語,都已無處訴說。
那晚,范閑獨自坐在澹州老宅的庭院里。海棠樹已經(jīng)枯死多年,院中雜草叢生,一片荒涼。這座宅子里曾經(jīng)有過的歡聲笑語,如今都已隨風消散。
他取出隨身攜帶的一個小木匣,里面珍藏著幾件物品:婉兒寫給他的那封信,思思五歲時畫的那張全家福,范良第一次寫字時用的那支毛筆,還有一枚已經(jīng)褪色的雞腿形狀的香囊——那是他與婉兒定情的信物。
每一件物品,都承載著一段無法復制的過往。
“婉兒,思思走了,良兒也走了?!彼麑χ摽蛰p聲道,“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沒有回應,只有夜風吹過荒蕪的庭院。
第二天,范閑收拾好行裝,最后一次巡視了這座承載了他太多記憶的老宅。然后他鎖上大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從此,他不再易容。
每過十年,當周圍的人開始注意到他的容顏不改時,他就會悄然離開,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
他在北齊的邊境小鎮(zhèn)開過茶館,聽著來往客商談論天下大事,偶爾會想起多年前在北齊的經(jīng)歷;
他在東夷城的海邊住過幾年,每天看著潮起潮落,想起曾經(jīng)與王十三郎在此切磋劍法。
他在西湖畔租過一間小屋,在綿綿細雨中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個叫林婉兒的女子曾說想來江南看看。
他在儋州老宅住過一段時間,那里有他童年的回憶,有奶奶的音容笑貌...
時光流轉,朝代更迭。曾經(jīng)的慶國已經(jīng)消失在歷史長河中,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王朝。監(jiān)察院成了史書上的一個名詞,澹州范府也成了地方志里的一段記載。
而范閑,依舊在人間流浪。
他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瘟疫、饑荒,見證過無數(shù)悲歡離合。他幫助過需要幫助的人,也曾在危難時刻出手挽救過無辜的生命。但他從不在一處停留太久,從不讓任何人真正了解他。
因為了解,就意味著別離。
某年春天,范閑再次回到澹州。此時的澹州城已經(jīng)大變樣,只有少數(shù)老建筑還保留著當年的影子。
他來到范府舊址,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書院。瑯瑯讀書聲從里面?zhèn)鱽?,充滿了生機。
他繞到后院,那片梅林居然還在。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風雨,梅樹更加蒼勁挺拔,粉白的花朵開得正盛。
婉兒的墓碑依然立在梅林深處,被后人精心維護著。旁邊是思思和范良的衣冠?!麄兊氖窃缫雅c大地融為一體。
范閑在墓前靜立許久,然后從懷中取出那個隨身攜帶的木匣,輕輕放在婉兒墓前。
“婉兒,我來看你了?!彼p聲道,“我們的孩子們都很好,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陪著你?!?br />
他撫摸著冰冷的墓碑,仿佛在撫摸愛人蒼老的面容。
“我走過了很多地方,看過了很多風景。”他繼續(xù)說,“但我始終記得我們的約定——好好活著。”
一陣春風吹過,梅瓣紛紛揚揚地飄落,如同一場粉白色的雪。
范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這片梅林,轉身離去。
他的背影依舊挺拔,步伐依舊穩(wěn)健。只是那雙永遠年輕的眼睛里,盛滿了數(shù)千年的滄桑。
他不知道自己的旅程何時才是盡頭,不知道還要經(jīng)歷多少次生離死別。
但他會繼續(xù)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終點——如果這個終點存在的話。
因為他答應過她,要好好活著。
走出梅林時,他聽見書院里傳來孩童清脆的誦讀聲: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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