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異僧九
武周天授年間,恒州鹿泉寺有個叫凈滿的僧人。
鹿泉寺坐落在半山腰,青瓦白墻掩映在古柏叢中。凈滿就住在寺院最深處的那間禪房里,窗前正對著一株老梅。他修行精進(jìn),每日里不是誦經(jīng)打坐,就是下山為百姓講經(jīng)說法。山下的村民都說,聽凈滿法師講經(jīng),就像清泉洗心,再浮躁的心也能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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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聲傳得遠(yuǎn)了,寺里其他僧人的心思卻漸漸復(fù)雜起來。
這天傍晚,監(jiān)院慧明與幾個師兄弟在廊下閑話。西天的晚霞正紅得慘烈,映得每個人臉上都泛著異樣的光。
“聽說昨日又有十幾個鄉(xiāng)紳聯(lián)名送來匾額,專程表彰凈滿師兄的德行?!币粋€年輕僧人說,語氣里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別的什么。
慧明輕哼一聲,手中念珠轉(zhuǎn)得飛快:“修行人本該韜光養(yǎng)晦,如此張揚,恐怕有違佛門清凈?!?br />
另一個僧人會意,壓低聲音:“可不是么?前日我見他與那些女施主說話,站得未免太近了些…”
幾人交換著眼神,某種心照不宣的念頭在暮色里滋長。
幾天后的深夜,慧明禪房里的燈還亮著。他面前鋪著一張素絹,正提筆作畫。筆鋒游走間,一個女子的輪廓漸漸清晰——她站在高樓欄桿邊,衣袂飄飄。而樓下,一個僧人正拉滿弓弦,箭尖直指女子心口。
那僧人的面容,分明就是凈滿。
“畫得可還像?”慧明抬頭問旁邊一個擅長丹青的師弟。
師弟湊近細(xì)看,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眉眼倒是極像…只是師兄,這…這是不是太…”
“太什么?”慧明冷冷截斷,“凈滿平日故作清高,誰知背地里是否真有不可告人之事?我們不過是防患于未然?!?br />
他將畫好的絹畫卷起,塞進(jìn)一個裝滿經(jīng)卷的竹箱底層。
次日,慧明的弟弟帶著這個竹箱,踏上了前往神都洛陽的路。
洛陽宮中,武則天正在批閱奏章。雖是年過花甲,她的眼神依舊銳利如鷹。當(dāng)恒州來的密報呈到御前時,她只看了一眼,臉色就沉了下來。
畫面上,僧人引弓射向高樓女子——這觸犯了她最敏感的心事。她自登基以來,最忌諱的就是有人暗中詛咒。
“妖僧!”武則天將畫卷重重拍在案上,“傳御史裴懷古,即刻前往恒州查辦,若情況屬實,就地正法!”
裴懷古接到旨意時,正在家中書房臨帖。他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官員,眉目清朗,一身儒雅之氣。聽完內(nèi)侍傳達(dá)的圣旨,他沉默片刻,只說了句“臣領(lǐng)旨”。
從洛陽到恒州,馬車走了七八天。裴懷古坐在車?yán)?,反?fù)回想那幅畫的細(xì)節(jié)。畫工精細(xì),人物栩栩如生,幾乎不像是憑空捏造。但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如果凈滿真要行詛咒之事,何至于讓人畫下來?這未免太過拙劣。
到鹿泉寺時,正值午后。小沙彌引他到凈滿的禪房。推開門,只見一個清瘦的僧人正在打坐,聽見動靜,緩緩睜眼。
那眼神清澈得像山澗的泉水,平靜無波。
“貧僧凈滿,見過御史大人?!眱魸M起身合十,語氣平和,仿佛早知他會來。
裴懷古沒有繞彎子,直接出示了那幅畫:“法師可識得此物?”
凈滿只看了一眼,微微搖頭:“畫工甚好,可惜所繪非實?!?br />
“寺中有人指證,法師暗中行巫蠱之術(shù),詛咒圣上。”
凈滿輕輕笑了:“御史可隨意搜查貧僧禪房,若有一物與巫蠱相關(guān),貧僧甘愿領(lǐng)罪?!?br />
裴懷古確實仔細(xì)搜查了。禪房簡陋得近乎寒酸:一床、一桌、一柜經(jīng)書。床上是被褥,桌上是筆墨和未抄完的經(jīng)文,柜中除了佛經(jīng),再無他物。他在凈滿的經(jīng)箱里翻了又翻,只聞到淡淡的檀香味。
隨后幾日,裴懷古暗中查訪。他發(fā)現(xiàn)凈滿在百姓中口碑極好,而寺內(nèi)僧人對他的態(tài)度卻頗為微妙。特別是監(jiān)院慧明,每次問及凈滿,言辭閃爍,似有隱情。
這天夜里,裴懷古獨自在院中踱步。月光如水,照得石階一片清冷。他心知,若按女皇旨意,此刻就該將凈滿就地正法。但他更知道,這個僧人很可能是被誣陷的。
“大人有心事?”身后傳來凈滿的聲音。
裴懷古回頭,見凈滿站在廊下,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邊。
“法師,”裴懷古猶豫片刻,終是直言,“若我依法辦事,你恐有殺身之禍;若我違抗圣意,自身難保。該當(dāng)如何?”
凈滿合十微笑:“依法辦事,貧僧無愧于心;依法不冤,大人無愧于職。各守其道,各安天命便是?!?br />
這話如當(dāng)頭棒喝,裴懷古怔在原地。是啊,為官者若不能持守公正,與枉法者何異?
回到洛陽,裴懷古如實稟報:“陛下,經(jīng)臣詳查,凈滿法師實為被人誣陷。此畫疑點重重,恐是寺中嫉賢妒能者所為?!?br />
武則天勃然大怒:“裴卿是要說朕判斷有誤?”
朝堂上一片寂靜。這時,宰相李昭德出列:“陛下,裴懷古推事疏略,請令重推。”
這是給裴懷古臺階下。只要他順勢認(rèn)個錯,此事便可交由他人處理。
然而裴懷古上前一步,聲音清朗如磬:“陛下!法無親疏,當(dāng)與天下畫一。奈何使臣誅無辜之人,以希圣旨?向使凈滿有不臣之狀,臣復(fù)何顏能寬之乎?臣守平典,庶無冤濫,死不恨矣!”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