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異僧九
1、洪噀禪師:鬼域證慈心
陜州普濟(jì)寺的晨鐘總比別處沉些,不是銅鐘質(zhì)地有異,是黃河的水汽常年裹著鐘聲漫過禪院,像給清亮的梵音裹了層溫厚的棉絮。天還沒亮透,東邊天際只泛著一點魚肚白,洪噀禪師已在經(jīng)堂里坐了半個時辰。他指尖捻著串老菩提,顆顆都被盤得溫潤發(fā)亮,紋路里藏著十年的香火氣,目光落在案上的《涅盤經(jīng)》上——紙頁邊緣泛著毛邊,是被他翻了無數(shù)遍的舊物,某幾頁還留著淡淡的茶漬,是去年梅雨季不慎灑上的,如今倒成了經(jīng)文里天然的注腳。
這禪師本是京兆人,三歲那年家鄉(xiāng)鬧瘟疫,爹娘沒熬過那場災(zāi),他裹著件破棉襖縮在自家門檻上哭,被云游至此的普濟(jì)寺老住持撿了回去。老住持見他眉眼間有股靜氣,便把他收在身邊,教他識字念經(jīng)。七歲那年,他在佛前剃度,法號“洪噀”——“噀”是噴水之意,老住持說,盼他日后能以佛法為雨,澆滅眾生心頭的無明之火。
洪噀悟性極高,二十歲便證了道果,可他從不愛張揚,只在普濟(jì)寺安身。白天在大雄寶殿講經(jīng),晚上就回禪房打坐,偶爾也會去寺后的菜園子種些青菜。他講經(jīng)從不用玄奧的術(shù)語,總把“涅盤”“因果”拆成莊稼人能聽懂的家常話。比如講“生死輪回”,他會指著寺外田埂上的麥子說:“就像這麥子,秋天黃了割下來,麥粒埋進(jìn)土里過冬,開春又冒芽長葉,不是原來的麥稈活了,是麥種換了個模樣續(xù)著生機;人也一樣,這輩子的肉身沒了,心性卻像麥種似的,帶著善惡業(yè)力去往下一世,不是真的沒了,是換了條路走?!?br />
底下聽經(jīng)的人里,有目不識丁的老農(nóng),有穿粗布衣裳的婦人,還有背著行囊來的游方書生,聽完這話都點頭,手里的念珠轉(zhuǎn)得更穩(wěn)了。漸漸的,普濟(jì)寺的門人越聚越多,到后來竟有數(shù)百人,連鄰州的僧俗都背著干糧趕過來——不是沖他的道果,是沖他能把佛理講得像村口老丈說故事,聽得懂,記得住,還能照著實打?qū)嵉剡^活。
一、夜臨鬼使:玄衣引幽途
入秋的一個傍晚,洪噀剛講完《金剛經(jīng)》里“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的章節(jié),遣散了弟子。夕陽把西天染得通紅,余暉透過大雄寶殿的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捧著經(jīng)卷往禪院走,路過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樹時,忽覺風(fēng)里帶著些涼意,不是秋風(fēng)吹葉的清爽,是種透著骨縫的涼,像剛從井里撈上來的水。
他停下腳步,把經(jīng)卷放在槐樹下的石凳上,剛想閉目養(yǎng)神,忽然聽見四陣輕緩的腳步聲——不是僧人的布履踩在青磚上的“沙沙”聲,也不是香客的布鞋聲,倒像踩著些軟絨絨的東西,落地沒半點聲響,只在空氣里留下一絲極淡的、類似松煙的氣味。
洪噀睜開眼,見庭院里站著四個漢子。他們都穿玄色衣袍,衣料看著像絹,卻泛著暗沉沉的光,衣擺下擺繡著些扭曲的紋路,像是云紋,又像是纏繞的藤蔓,在暮色里若隱若現(xiàn)。四人的臉色是常年不見光的蒼白色,卻不嚇人,眼窩不深,鼻梁也不高,看著和人間的尋常漢子沒兩樣,只是眼神里沒半點活人的煙火氣,像蒙著層薄霜。
四人走到他面前,齊齊躬身,動作整齊得像一個人:“禪師,我家鬼王為小女病愈,要設(shè)齋祈福,特命我等前來請您赴會?!睘槭椎臐h子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沒有人間說話時的氣音,倒像從竹筒里滾出來的珠子。
洪噀沒慌,指尖依舊捻著那串老菩提,顆顆都在掌心硌出淺痕:“我是人,你們是鬼,陰陽相隔,路徑不同,我怎么去得你們的地界?”
為首的漢子又拱了拱手,態(tài)度依舊恭敬:“阇梨放心,我等有法子帶您安穩(wěn)往返。只要您肯動身,我兄弟四人定保您皮肉無損,連發(fā)絲都不會少一根。”他說話時,嘴角沒動,聲音卻直直傳進(jìn)洪噀耳朵里,沒有半分飄散。
洪噀沉吟片刻。他修佛二十多年,早悟透生死不過是肉身的輪回,也知鬼神亦在因果之中,并非全是害人的邪祟。鬼王設(shè)齋祈福,既是為女病愈,也是向善之舉,自己若拒了,倒顯得小家子氣。他抬頭看了眼西天的晚霞,最后一點紅光正慢慢沉下去,庭院里的陰影越來越重,老槐樹的葉子在風(fēng)里輕輕晃著,像在點頭應(yīng)和。
“好,我隨你們?nèi)??!焙閲e把菩提串繞在腕上,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灰塵。
四人當(dāng)即從袖中取出一張繩床。那床不過兩尺寬,用烏木做框,木紋里透著些暗紫色,像是浸過什么油;床面繃著的黑索不知是何種材質(zhì),看著細(xì)弱,卻透著股扯不斷的韌勁,指尖碰上去,竟有一絲微涼的暖意。四人各站一角,每人伸出雙手,穩(wěn)穩(wěn)托著繩床的一只床腳,為首的漢子輕聲說:“阇梨請坐好,閉緊眼睛,路上莫要睜眼,免得沖撞了沿途的陰神。”
洪噀依言坐下,剛閉上眼,就覺身子輕輕一飄,像被春風(fēng)托著的柳絮,沒有半點重量。耳邊沒有風(fēng)聲,也沒有腳步聲,連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極輕,只偶爾能聞見些奇異的香氣——似花非花,似木非木,比寺里供佛的檀香淡些,卻更清透,聞著讓人心里發(fā)靜。他默數(shù)著呼吸,一呼一吸間,只覺周圍的空氣越來越?jīng)觯瑓s不刺骨,像浸在山泉水里的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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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耳邊傳來那漢子的聲音:“阇梨可以睜眼了?!?br />
洪噀緩緩睜開眼,先看見的是腳下的土地——不是人間的黃土或青磚,是深褐色的土,顆粒極細(xì),踩上去軟乎乎的,卻不沾鞋。抬頭一看,他竟在一座山腳下。那山不高,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威嚴(yán),山上沒長草木,巖石是暗灰色的,表面光滑得像被打磨過,在昏暗的光里泛著冷光。山腹處開著一扇朱漆小門,不過一人高,門環(huán)是黃銅做的,刻著些看不懂的花紋,像是鳥獸,又像是符咒,摸上去冰涼涼的,沒有半點人間金屬的溫度。
“禪師,這邊請?!睘槭椎臐h子引著他走到門前,輕輕推開那扇小門。門軸轉(zhuǎn)動時沒有半點聲響,剛跨過門檻,眼前的景象突然變了——不再是山間小徑,竟是一條寬闊的玉石大道,路面鋪著的白玉磚光可鑒人,能照見人的影子,卻比鏡子模糊些,像蒙著層薄紗。路兩旁種著不知名的樹,樹干是淡青色的,葉子是淡金色的,風(fēng)一吹,葉子簌簌落下,落在地上沒半點聲響,像雪花似的化了。
再往前望,隱約能看見宮闕的飛檐,覆著琉璃瓦,不是人間常見的黃色或綠色,是暗紫色的,在昏暗的光里泛著柔和的光,像傍晚天邊的晚霞??諝饫锏南銡飧鼭饬诵?,夾雜著一絲淡淡的水汽,竟和普濟(jì)寺晨鐘里的黃河水汽有幾分相似,只是這水汽里沒有人間的煙火氣,只有純粹的清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