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暴的考驗如同一次淬火，將朱由檢主仆與這條商船微妙地熔鑄在了一起。李老大不再僅僅視他們?yōu)殛愓乒裢懈兜摹奥闊?，言語間多了幾分真誠的敬重，尤其是對那條屢立奇功的“大黃狗”。水手們更是將黃軒捧上了天，有什么稀罕零嘴，總不忘掰一塊塞進(jìn)他嘴里，連帶著對朱由檢和王承恩也客氣了許多，偶爾還會主動攀談幾句，說說沿途的見聞。

  這難得的平靜與善意，像溫潤的河水，悄然滋養(yǎng)著朱由檢那顆干涸龜裂的心。他開始更多地走出那狹小的艙室，站在船頭或船尾，不再是茫然地眺望，而是真正地“看”。

  他看兩岸的阡陌農(nóng)田，看田埂上荷鋤的農(nóng)人那被日頭曬得黝黑的脊背，看岸邊村落里升起的、帶著飯香的炊煙，也看那些被兵火蹂躪后留下的斷壁殘垣，以及蜷縮在廢墟旁、眼神麻木的流民。這些景象，與他過去在紫禁城奏章上看到的冰冷數(shù)字和抽象描述截然不同。它們是如此鮮活，如此刺痛。

  有一次，船只在一個小碼頭短暫?？垦a充淡水，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圍攏過來，伸出烏黑的小手，眼巴巴地看著船上的水手和貨物。一個水手不耐煩地?fù)]手驅(qū)趕，嘴里罵罵咧咧。

  朱由檢站在船舷邊，看著那些孩子驚恐后退卻又舍不得離開的眼神，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沉默地轉(zhuǎn)身回到艙室，拿出王承恩小心珍藏的、最后幾塊他們自己都舍不得多吃的精細(xì)米糕，讓王承恩分給了那些孩子。

  孩子們狼吞虎咽，連掉在地上的渣滓都撿起來塞進(jìn)嘴里，然后對著船艙方向不住地磕頭。朱由檢沒有露面，只是透過縫隙看著，久久無言。

  黃軒蹲在他腳邊，能清晰地感受到崇禎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沉重而復(fù)雜的氣息。那不再是單純的亡國之痛或自身安危的憂慮，而是糅合了愧疚、憐憫、以及一種……或許可以稱之為“責(zé)任”的東西，在悄然復(fù)蘇。

  “陛下，”黃軒在腦海里輕聲說，“百姓……還是很苦。”

  朱由檢沒有回應(yīng)，只是放在膝蓋上的手，悄然握緊。

  船只越往南行，天氣越發(fā)暖濕，兩岸的景色也逐漸從北方的蒼涼轉(zhuǎn)向南方的蔥郁。運河上的船只也愈發(fā)密集，除了商船漕船，還能看到一些裝飾華美的官船和畫舫，絲竹管弦之聲偶爾順風(fēng)飄來，與北地的肅殺恍如兩個世界。

  這一日，船只行至淮安地界，天色已晚，便依慣例在一處水流平緩的河灣下錨歇夜。夜空晴朗，星河低垂，倒映在墨色的河水中，碎成萬千銀鱗。

  李老大心情頗好，命水手在船頭支起小桌，擺上幾碟簡單的酒菜——一碟鹽水煮豆，一碟醬瓜，還有一小壺劣質(zhì)的燒刀子。他邀請朱由檢一同小酌。

  朱由檢略一遲疑，還是走了過去，在矮凳上坐下。王承恩侍立在他身后，黃軒則趴在朱由檢腳邊，耳朵豎著，聽著周圍的動靜。

  李老大給朱由檢斟了一小杯酒，又給自己滿上，仰頭喝了一大口，哈出一口辛辣的酒氣，看著星空下的運河，感慨道：“公子，不瞞您說，跑這運河幾十年，像今年這么亂的景況，還是頭一遭。北邊不太平，南邊……嘿，也未必就是凈土?！?br />
  朱由檢端起酒杯，淺抿了一口，那劣酒灼燒著喉嚨，讓他微微蹙眉?！袄罾洗笮凶吣媳保娝?，想必比我這困居一隅之人要多得多。”

  李老大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公子是讀書人，有些話，咱這粗人本不該多說。但看您不是尋常人物，這條狗更是靈性……我就多句嘴?！彼麥惤诵?，“南京那邊，如今可是熱鬧得很吶！”

  他掰著手指頭數(shù)：“聽說史可法史大人到了江北，在揚州整軍，是個忠臣，可手里沒多少實在兵馬；馬士英馬閣老守著南京，和那幫太監(jiān)打得火熱；江北那幾個軍頭，高杰、黃得功、劉良佐，個個擁兵自重，聽調(diào)不聽宣；還有那些個藩王，福王在淮安，潞王在杭州，眼睛都盯著南京那個位子呢！”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朱由檢一眼：“都在傳，北京城破，皇上……殉國了?，F(xiàn)在南邊這些人，表面上喊著要‘恢復(fù)神京’，背地里，怕是都在盤算著怎么擁立新君，撈個從龍之功呢！”

  這些話，如同冰冷的錐子，一下下扎在朱由檢的心上。雖然他早已猜到幾分，但親耳從一個走南闖北的船老大口中證實，那感覺依舊痛徹心扉。他握著酒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王承恩在后面聽得也是心驚肉跳，忍不住插嘴問道：“李老大，那……那民間，可還有念著……先帝的？”

  李老大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表情復(fù)雜：“念？怎么不念！老百姓誰不盼著有個太平天子？可如今這世道……唉，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在北京城里……沒能守住社稷，這名聲……總之，現(xiàn)在南邊，人心惶惶，各懷鬼胎。公子您這時候南下，可得萬分小心！”

  朱由檢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那灼燒感從喉嚨一直蔓延到胸腔。他放下酒杯，目光投向南方沉沉的夜空，那里是南京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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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謝李老大坦言相告?！彼穆曇粼谝癸L(fēng)中顯得有些飄忽，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無論前方是刀山火海，還是龍?zhí)痘⒀?，總歸……是要去闖一闖的?！?br />
  李老大看著朱由檢在星光下顯得格外清癯和堅毅的側(cè)臉，心中一動，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舉起酒杯：“公子好氣魄！李某預(yù)祝公子……一路順風(fēng)，心想事成！”

  兩人對飲一杯，不再多言。

  夜?jié)u漸深了，李老大回艙休息。船頭只剩下朱由檢一人，還有陪伴在他腳邊的黃軒和王承恩。

  河風(fēng)帶著水汽，吹動朱由檢的衣袂。他沉默了很久，忽然低聲開口，像是在對黃軒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他們……都以為朕死了?！?br />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壓抑到極致的憤怒和悲涼。

  “他們都在忙著爭權(quán)奪利，忙著擁立新君，忙著……瓜分朕的江山?！?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