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烏沉木
在新的若水軒休整了幾日后,崔家主便正式開始了他迎來送往的人情禮節(jié)程序。
作為外放歸來的官員,他需要拜會的山頭很多。
同鄉(xiāng)、同僚、上司,以及最重要的,崔氏本家。
京師的生存法則,遠比地方上要復雜百倍,每一步都必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在這繁瑣的程序里,有時也需要帶上三郎君。
雖說三郎君只是崔家主的庶子,而且腿有隱疾,不便行走,但因其背后顯赫家族的重視,在一些重要的場合,他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一種態(tài)度,代表著崔家主這一支的傳承和未來。
比如,他們需要先去拜會崔氏本家的家主。
這是重中之重,是決定我們這一支能否在京師站穩(wěn)腳跟的關(guān)鍵。
因三郎君腿腳不便,凡是他需要出席的場合,我都需要陪同在側(cè)。
三郎君認為我比雁回更細心,更沉得住氣,所以這些需要拋頭露面的交際場合,大多是我以雁回的名義,戴著面具陪著他去的。
出門在外,為了不引人注目,我戴的都是林昭特制的那種梨木面具。
面具極薄,顏色也調(diào)得十分接近人的膚色,并不如何引人注目。林昭的手確實很巧,這面具經(jīng)過他反復改良,造型妥貼,長時間戴著,也不會覺得不適。
崔氏本家的府邸,坐落在城中有名的朱雀大街上,與我們那處藏在巷陌里的小院子,完全是兩個世界。高門闊府,氣勢非凡,門前車馬川流不息,無一不是高官顯貴。
通報之后,我們被管家客客氣氣地引入了一間雅致的花廳。
很快,崔氏本家的家主便到了。
他是一位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面容沉靜,身形清瘦,穿著一身半舊不舊的深色常服,看起來就像一位尋常的教書先生。
可當他的目光掃過來時,我卻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那目光并不銳利,卻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與我們在陵海城見過的那個崔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崔遙像一只狡猾的花狐貍,將精明和算計都寫在臉上。
而眼前的這位家主,卻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緒和謀劃,都藏在那片沉靜的波瀾不驚之下。
崔家主崔攸在他面前,顯得格外拘謹,甚至有些手足無措。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詳細回稟了自己在陵海城的任職情況,以及此次回京的安排。
本家家主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嗯”一聲,并不多言。
直到崔攸說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陵海城這幾年,辛苦你了?!?br />
一句簡單的慰問,卻讓父親激動得眼眶都有些泛紅。
寒暄過后,家主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三郎君。他細細地打量了三郎君片刻,問道:“腿疾還是沒有起色?”
“勞家主掛心,還是老樣子?!比删鸬貌槐安豢?。
家主點了點頭,沒再多問,轉(zhuǎn)而問父親:“接下來,有何打算?準備先去拜訪哪家?”
這是在考量崔攸在京師官場的人情世故了。
崔攸不敢怠慢,連忙報出了他吏部的頂頭上司——員外郎王侍郎。
他說:“下官的職司,歸王侍郎管轄,理應(yīng)先去拜見?!?br />
我心中一動,又是王家。
本家家主聽完,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
他轉(zhuǎn)頭對身邊的家仆吩咐了幾句。
很快,那家仆便捧著一個托盤進來。
托盤上,是一卷用錦布包裹的書卷,以及兩甕封得嚴嚴實實的酒。
“這是一本崔家家藏的《河防要略》手抄孤本。那位王侍郎,是王家一位出身庶子的近支堂叔,于仕途一道,也甚是上心。其人早年在工部任職,主管河道,想必會對此物感興趣?!奔抑鞯卣f道,“這兩甕,是我家自釀的桑落酒,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氣。你一并帶上,算是本家的一點心意?!?br />
禮物不算驚天動地,卻送得恰到好處。
顯出了崔氏的底蘊,又精準地投了對方所好,還不至于顯得過分諂媚。
重要的是,這是作為崔氏本家的態(tài)度。
本家家主如此周全和重視,讓崔攸一時間有些惶恐。
他連連起身道謝,幾乎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大約從未想過,自己這個遠支的族人,能得到本家家主如此細致的提點和扶持。
就在崔攸感激涕零之時,一直沉默不語的三郎君,卻忽然開口了。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閑談時無意間提起的一樁小事。
“說起王侍郎,三郎在陵海城時,倒是想起一樁趣聞。”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崔攸有些錯愕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何會在此刻插話。
本家家主的眼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他看著三郎君,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三郎君微微垂眸,仿佛在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