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的人，是我。

  卻又不是我。

  我端詳著這張臉，心中涌起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誠然，這張臉比我前世那張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普通面容，要高出不知多少個檔次，是當(dāng)之無愧的絕色。

  可是在這個等級森嚴(yán)、人命如草芥的世界里，這副絕頂?shù)娜萆?，又有什么用呢?br />
  它能換取的資源，實在太少了。

  今日在郎君書房，那位陳留先生，才皺著眉對郎君說：“此女容色太盛，不適留在身邊為婢?！?br />
  連做三郎君的侍女都不夠格，這便是這張臉給我?guī)淼摹皟?yōu)待”。

  貌美而無勢，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zāi)難。

  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

  在作為暗衛(wèi)進(jìn)行訓(xùn)練的那些年里，我見過姿容出眾卻無力自保的少女，被當(dāng)成沒有生命的物件，在權(quán)貴之間轉(zhuǎn)手相贈，最終的下場不過是玩膩后的一杯毒酒，或是一方草席。她們的美貌，是催動她們走向毀滅的毒藥。

  若非我這一身足以讓尋常三五名壯漢無法近身的武藝，若非我手中這把隨時可以見血封喉的匕首，若非我背后站著的是那位心思深沉、權(quán)勢漸長的三郎君，我恐怕早已淪為某個油膩勛貴后宅中的藏品。

  想到這里，我竟生出一絲后怕與慶幸。

  慶幸當(dāng)初秋娘子想要傳授我那一套據(jù)說能讓男人神魂顛倒的媚術(shù)時，我拒絕了。我記得當(dāng)時她看著我，眼神里滿是惋惜，她說：“你這身段，這臉蛋，若是學(xué)了這本事，這世上沒有哪個男人能逃出你的手掌心，何苦要去學(xué)那些打打殺殺的粗活？”

  我當(dāng)時只是冷冷地告訴她，我更相信自己手里的刀。

  如今想來，若是當(dāng)初走了那條路，恐怕我如今接到的任務(wù)，就不止是暗衛(wèi)和暗殺這種“粗活”了。也許我會被當(dāng)成一枚更精致、更隱秘的棋子，送到某個男人的床榻上，用身體去換取情報，用枕邊風(fēng)去左右時局。

  那樣的我，和那些被轉(zhuǎn)手相贈的禮物，又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

  我放下銅鏡，鏡中人的臉上，茫然已經(jīng)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堅定。

  胸口有些發(fā)悶，我推開窗，縱身一躍，悄無聲息地翻上了屋頂。

  夜風(fēng)帶著涼意，吹拂著我半濕的黑發(fā)。

  我尋了個舒服的位置，仰面躺在微涼的瓦片上，望著那片深邃無垠的夜空。星子稀疏，月色暗淡，和我記憶中那個世界的璀璨星河截然不同。

  在那個世界，我雖然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過著朝九晚五、為生計奔波的平凡生活，但我是自由的。我可以選擇自己的工作，可以決定晚上吃什么，可以規(guī)劃自己的假期要去哪里旅行。我的身體，我的人生，都屬于我自己。

  而在這里，我是一件武器，一個影子，一個屬于郎君的工具。

  我的生死，我的未來，都系于一人之手。

  身邊傳來一絲極其輕微的氣息波動，像是風(fēng)拂過瓦片的聲響，但我知道，不是風(fēng)。這世上能如此靠近我而不讓我提前生出警覺的，只有一人。

  “雁回?！蔽覜]有回頭，只是淡淡地開口。

  一個身影在我身側(cè)坐下，和我一樣，仰頭望著夜空。

  他身上帶著和我如出一轍的、屬于暗夜的氣息。

  我們沉默了許久，只聽得見彼此平穩(wěn)的呼吸聲。

  在這樣的夜里，我們之間無需多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我們是同類。

  “我美嗎？”

  我突然開口，問了一個與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的問題。

  聲音很輕，仿佛隨時會散在風(fēng)里。

  雁回似乎愣了一下，隨即低低地笑了一聲。

  “還可以?！?br />
  他言簡意賅，一如既往，“怎么突然問這個？”

  “今天郎君的先生說，我這容貌不適合做郎君的侍女?！?br />
  我將周夫子的話轉(zhuǎn)述了一遍，語氣平淡。

  雁回沉默了。

  他側(cè)過頭，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望向夜空，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冷硬。

  “郎君的侍女，自然是郎君說了算?！?br />
  “我怕給郎君惹麻煩……”

  我說的是實話。

  郎君的敵人太多，明槍暗箭防不勝防。

  我這張臉太過招搖，很容易成為別人攻擊他的靶子。

  “郎君都不怕，你怕什么?！?br />
  雁回的回答斬釘截鐵，既像是在安撫我，又像是在提醒我，我們的命運，早已和三郎君牢牢捆綁在了一起。

  是啊，三郎君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的命是在郎君的。

  我閉上眼，不再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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