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殿內(nèi)，水汽氤氳，暖意融融。

  未恙離開后，殿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泉水潺潺流動的細微聲響。謝墨微依舊閉著眼，靠在溫熱的池壁上，一動不動。預想中的暴怒、斥責、或者更加狼狽的逃離，都沒有發(fā)生。那根緊繃到極致、最終斷裂的弦，仿佛帶走了他所有的力氣，也帶走了那積壓已久的、幾乎要將他逼瘋的焦躁與抗拒。

  一種奇異的、空茫的平靜，如同溫泉水般，緩緩包裹了他。

  他本以為，弦斷之后，會是徹底的崩潰或失控。然而，并沒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虛脫的松弛，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卸下千斤重擔后的輕盈感。

  他嘗試著感受這種陌生的狀態(tài)。身體被溫暖的泉水包裹，驅(qū)散了浸入骨髓的寒意；耳邊不再有少年聒噪的呼喚或委屈的啜泣；眼前也沒有了那雙時刻追逐著他、讓他無所適從的清澈眼眸。

  安靜……

  純粹的、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擾的安靜。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緊繃了數(shù)月之久的眉宇，竟在不知不覺中，微微舒展了些許。一種從未有過的念頭，悄然浮上心頭：

  嗯……感覺……還不錯？

  這念頭讓他自己都怔了一下。不錯？什么不錯？是這溫泉？還是……這終于得來的清凈？

  或許，兼而有之。

  他不再去抗拒身體的感受，任由暖意滲透四肢百骸，舒緩著僵硬的肌肉和疲憊的神經(jīng)。他甚至開始放任自己的思緒飄散，不再刻意壓制關(guān)于未恙的一切。

  腦海中浮現(xiàn)的，不再是那些讓他心煩意亂的糾纏和大膽的舉動，反而是一些……被忽略的細節(jié)。

  是少年捧著新學的法訣，眼睛亮晶晶等待夸獎的模樣，像只努力討好主人的小獸。

  是少年被他冷聲斥退后，那瞬間黯淡下去、泫然欲泣，卻依舊固執(zhí)地望著他的眼神。

  是方才在殿門口，少年驚慌失措，卻又因他一句軟化的“錯了”而愣住，最終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他而退出去的模樣。

  這些畫面，不再帶著強烈的侵略性和讓他想要逃離的壓力，反而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甚至有些可憐的色彩。

  他……只是太過依賴我了。

  失憶之后，我是他唯一記得、唯一想要靠近的人。

  那些行為，雖悖逆，卻也……情有可原？

  這個念頭一旦產(chǎn)生，便如同破土的春芽，迅速生長。謝墨微有些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對未恙的惱怒和無奈，竟在這“情有可原”的解讀下，悄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淡的……釋然，甚至是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惜？

  是了，憐惜。

  一個失憶的孩子，本能地追逐著唯一的光亮，行為或許失當，但其心……未必可誅。

  他甚至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美化”未恙的行為。將那些“得寸進尺”看作是不諳世事的親近，將那些“大膽妄為”理解為缺乏安全感的依賴。至于那夜的吻和那些荒誕的夢境……他下意識地將它們歸咎于藥物影響和心魔作祟，而非未恙的本心。

  罷了。

  他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與其終日緊繃心神，與之對抗，讓自己疲憊不堪，不如……試著接受現(xiàn)狀？

  接受這個失憶后變得異常黏人、行為出格，但似乎……并無惡意的弟子。

  這個想法，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仿佛一直壓在胸口的巨石，被悄然移開了。

  他緩緩睜開眼，淺琉璃色的眸子望向氤氳的水汽，眼底的冰寒似乎融化了些許，雖依舊清冷，卻少了幾分刺骨的銳利。他抬手，掬起一捧溫熱的泉水，水珠從指縫間滑落，帶起細微的涼意。

  或許，清凈并非一定要靠躲避和壓制才能獲得。

  心靜，則萬物皆靜。

  他重新閉上眼，這一次，是真正地放松了下來，任由自己的意識沉入這片溫暖的寧靜之中。

  殿外，春日的陽光透過窗欞，在水汽中折射出朦朧的光暈。峰頂?shù)谋┮琅f，但融化的速度，似乎悄然加快了幾分。

  謝墨微坐在溫泉中，身心前所未有地松弛。他給自己找到了一條似是而非的理由，巧妙地安撫了瀕臨崩潰的情緒，順帶……原諒了那個讓他頭疼不已的徒弟，甚至還在心里為其勾勒了一個“情有可原”的、帶著幾分可憐又可愛的形象。

  這自我哄騙（或者說自我開解）的效果，出奇的好。

  至少在這一刻，絕情峰主謝墨微，感覺自己……好像又能喘過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