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啊，李正同志。

  劉副主任的聲音打破了沉默，語氣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提前落實副科實職，這是組織上對你能力的認(rèn)可和培養(yǎng)。龍山雖然條件艱苦些，但越是艱苦的地方，越能鍛煉人嘛。

  他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文件上，文件已經(jīng)正式下發(fā)了。給你一周時間交接工作，處理個人事務(wù)。下周一之前，到龍山縣公安局報到。

  李正抬起頭，迎上劉副主任鏡片后平靜無波的目光。他沒有憤怒，沒有爭辯，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謝謝劉主任通知。李正的聲音同樣平靜，我服從組織安排。會按時報到。

  劉副主任似乎沒料到李正會如此平靜，眼神閃爍了一下，最終只是點了點頭：好?；厝?zhǔn)備吧。

  抱著那份沉甸甸的、如同判決書般的紅頭文件走出劉副主任辦公室，走廊里似乎有幾道目光迅速躲閃開去。李正沒有理會，徑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剛坐下，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再次響起。這一次，是張?zhí)庨L。

  小李，來我這兒一趟。張?zhí)庨L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李正再次來到處長辦公室。張?zhí)庨L沒有坐在辦公桌后，而是站在窗邊，背對著門，看著窗外陰沉的天空和飄灑的冬雨。聽到李正進(jìn)來的聲音，他才緩緩轉(zhuǎn)過身。幾天不見，他眼角的皺紋似乎更深了，厚厚的鏡片也難掩那份深深的疲憊和憂慮。

  坐吧。張?zhí)庨L指了指沙發(fā)，自己也在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復(fù)雜地落在李正身上。

  調(diào)令看到了？

  張?zhí)庨L終于開口，聲音低沉。

  看到了，處長。李正點頭。

  張?zhí)庨L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里包含了太多的無奈和沉重。龍山窮山惡水，民風(fēng)說彪悍也行，說淳樸也對。財政窮得叮當(dāng)響，很多事，難辦。他抬眼，目光變得銳利起來，直直看進(jìn)李正的眼睛里，帶著一種過來人的語重心長，但是，越是這種地方，越是一塊上好的磨刀石。能把你這把刀，磨得更快，更亮！前提是你得扛得住。

  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加重：記住我今天的話，到了那邊，給我死死記住。少說，多看，多做實事。 少說兩個字，他咬得格外重，顯然是針對那次驚世駭俗的拍案而起。

  龍山窮，窮則思變。張?zhí)庨L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只有兩人才能聽懂的深意，省里的大方向是改革開放，搞活經(jīng)濟(jì)。這是你的機(jī)會，也是你唯一的護(hù)身符。把你那個經(jīng)偵大隊副大隊長的牌子，給我立起來。不是光抓幾個騙子小偷，要真正能為地方經(jīng)濟(jì)發(fā)展保駕護(hù)航。做出點扎扎實實、讓人看得見、摸得著的成績，讓數(shù)字說話，讓老百姓說話，讓實實在在的變化說話。只有這樣，你才能在龍山站穩(wěn)腳跟，才能，才有以后。

  李正迎著他的目光，鄭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處長。謝謝您的教導(dǎo)。這份教導(dǎo)，是保護(hù)，更是沉甸甸的期望。

  張?zhí)庨L站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張折疊好的紙條。他走回來，將紙條塞到李正手里，用力地握了握。那紙條帶著他掌心的溫度。

  省公安廳經(jīng)偵總隊的王副局長，王援朝。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一個戰(zhàn)壕里滾出來的老戰(zhàn)友。張?zhí)庨L聲音很低，眼神里帶著托付，人很實在，業(yè)務(wù)能力過硬，在省廳根基也深。到了龍山，遇到實在過不去的坎兒，或者有什么政策、業(yè)務(wù)上拿不準(zhǔn)的，可以試著找他請教請教。提我的名字，張為民。他頓了頓，補充道，當(dāng)然，不到萬不得已，別輕易打擾人家。求人不如求己，關(guān)鍵還是靠你自己在那邊打開局面。

  李正緊緊攥著那張寫著一個名字和一串電話號碼的紙條，仿佛握著黑暗中的一盞燈。謝謝處長，這份情，我記下了。

  張?zhí)庨L擺擺手，重新坐回沙發(fā)，疲憊地閉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陳檢，那邊，氣還沒消。你這一去，山高皇帝遠(yuǎn)，也未必是壞事。沉下心來，好好干。記住，活著，才有希望；有實績，才有話語權(quán)。 最后這句話，他說得異常緩慢而清晰，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是！處長，我一定記??！李正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這份情誼，超越了上下級，帶著長輩對后輩的拳拳之心。

  離開張?zhí)庨L辦公室，李正回到筒子樓那間狹小的宿舍。窗外的冬雨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窗，更添幾分蕭瑟。他默默地開始收拾行李。東西不多，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衣服，幾本翻得卷了邊的經(jīng)濟(jì)學(xué)著作和法律法規(guī)匯編，一個舊筆記本，還有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他將張?zhí)庨L給的那張寫著王副局長聯(lián)系方式的紙條，小心翼翼地夾在筆記本最里層。又把那份紅頭調(diào)令，仔細(xì)地疊好，放進(jìn)貼身的襯衣口袋里。

  冰冷的調(diào)令貼在胸口，像一塊寒冰，時刻提醒著他即將踏上的是一條怎樣的荊棘之路。龍山。李正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卻異常堅定。是流放之地，也是筑基之所。

  就在他收拾得差不多時，宿舍那部老舊的黑色撥盤電話，突然發(fā)出了刺耳而急促的鈴聲！這鈴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

  李正的心猛地一跳。他走過去，拿起那沉重的聽筒。

  喂？

  聽筒里傳來一陣沙沙的電流噪音，過了幾秒，一個嘶啞、疲憊、仿佛砂紙摩擦喉嚨的聲音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了過來，帶著長途電話特有的失真和遙遠(yuǎn)感，卻依舊透著一股不肯低頭的硬氣。

  正子，是祁同偉。

  同偉。李正握緊了聽筒，聲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你怎么打來了。陽臺那邊有電話了。他記得巖臺鄉(xiāng)司法所只有一部搖把子電話，在鄉(xiāng)政府。

  托你的福。祁同偉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憤怒和自嘲的苦澀，在電流聲中時斷時續(xù)，

  你。你小子在省檢察院干的好事。炸翻天了。消息都傳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了。聽說，你被發(fā)配了？去龍山。那個比陽臺還窮、山溝溝里的破地方。

  他的聲音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