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樨香驚桑海 繅車辨龍蛇
沈知意突然記起,在嘉靖二十三年,那年她才十二歲左右。
好多事,她突然明白了,但是又很快陷入了誤區(qū)……
嘉靖二十三年正月十五,松江府十六鋪碼頭燈火如晝。
沈家馬車陷在熙攘人群里,車廂內(nèi)的沈知意,正見碼頭上卸貨的徽州商隊。
"那是陸三郎!"
丫鬟指著人群里穿蟹殼青直裰的少年。
"聽聞陸家今年要包攬織造局三成生絲。"
少年忽然抬頭,眉間朱砂痣映著燈籠紅光。
知意慌忙垂簾,袖中一本唐詩選集跌落車轅,被那人俯身拾起時,指尖掠過書頁間夾著的木樨干花。
車簾垂落的剎那,書本恰磕在青石板上。
陸硯生兩指捏著書冊邊緣,袖口銀線繡的纏枝紋在燈下泛起冷光,那是徽州最好的緙絲手藝。
"小姐的詩選集?"少年音色清越,尾音卻帶著商賈子弟特有的圓融,"唐詩雖美,但宋詞的華麗,更符合小姑娘你今后的氣質(zhì)。"
知意攥緊袖中帕子,車外飄來沉水香混著桐油氣味:
“這人好生無理”
心里如此想著,但是她始終沒有說出口。
忽聽得馬蹄聲破開人群,八名穿油綢褂子的力夫抬著織金軟轎,轎簾上明黃流蘇驚得路人紛紛跪倒——松江織造局提督太監(jiān)陳璠的儀仗到了。
"陸三公子好謀算。"
尖細嗓音刺破夜空,蟒紋補子下伸出一只戴翡翠扳指的手。
"只是今年蘇杭二府的春蠶,可未必聽你陸家差遣。"
陸硯生躬身呈書的動作分毫不亂,袖中卻滑落半片桑葉,邊緣整整齊齊咬成鋸齒狀。
知意透過竹簾縫隙看得真切,那是頂好的吳興二眠蠶才啃食的嫩葉。
"陳公教訓的是。"少年指腹抹過書頁間干枯的木樨。
"恰如農(nóng)民所言,治絲之要,首在辨時。今夜燈市盛景,不正應了'東風夜放花千樹'之句?"
碼頭突然爆出驚呼,三艘懸"汪"字旗的沙船正破浪而來。
知意父親沈明允掀開車前錦帷,官袍上的鷺鷥補子微微發(fā)顫:"竟是新安汪氏的船!他們不是專走淮鹽?"
浪濤聲里,陸硯生將書冊輕輕推進車窗。
知意接住時觸到幾粒圓潤之物,攤開掌心,三顆纏著蠶絲的紫雪丹正泛著藥香——這是防治蠶病的圣品,價比黃金。
"陸家愿與沈推官共享。"少年語帶雙關(guān),遠處汪家船頭已傳來絲竹聲,有人用徽腔唱著新編的《駐云飛》:"說什么皇商貴胄,終不似木棉花開滿松江口......"
沈明允的官轎堪堪避過汪家力夫,錦帷卻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
知意望著父親繃緊的下頜,忽聽得車外陸硯生揚聲道:"汪東主既押了淮鹽船走生絲,何不與陸某共賞這松江春水?"
三艘沙船已泊穩(wěn)碼頭,艙中走出個穿寶藍潞綢的中年人,腰間玉帶竟嵌著西洋琉璃。
"陸三公子消息靈通。"
汪承宗撫掌而笑,身后伙計正將桐油桶滾下跳板,"只是貴號在湖州收的五千擔繭子,怕是要爛在梅雨里了。"
陳璠的軟轎忽然往碼頭前橫了半尺,蟒紋轎簾掀起一角:"咱家倒聽說,陸家新制的繅車能日理繭百斤?"
太監(jiān)指甲輕叩窗欞,"只是這鐵器鑄造,可有工部批文?"
知意心頭一跳。
她上月隨母親去龍華寺進香,分明見過陸家別院后頭新砌的冶鐵爐。
父親忽然按住她手腕,低喝道:"陸家的事,閨閣女子莫要妄言。"
此時江面忽起騷動,兩艘四百料戰(zhàn)船破霧而來,桅桿上"備倭"二字在月色下森然可辨。
汪承宗卻撫須笑道:"巧得很,水師弟兄正要押送倭俘往南京,順道捎帶汪某幾船湖絲。"
陸硯生撣了撣直裰下擺,袖中又滑出片桑葉:"汪東主這船吃水三丈,裝的當是崇明沙棉?"
他忽轉(zhuǎn)向陳璠深施一禮,"晚生愚見,松江棉布若要進宮,總得經(jīng)織染局九道工序。"
知意指尖摩挲著紫雪丹上的蠶絲,忽嗅到咸腥血氣——那戰(zhàn)船甲板上捆著七八個倭寇,頸后俱有靛青刺字。
父親突然掀簾下車,鷺鷥補子被江風鼓起:"陳公公,按《大明律》私運軍糧者......"
"沈推官慎言!"
陳璠翡翠扳指叩響轎欄。
"汪東主捐了二百石白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