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夜至最深。

  天地間萬籟俱寂，連最后幾聲零落的犬吠也徹底消弭，唯有寒風(fēng)刮過光禿禿的枝椏，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更添幾分肅殺。睿王府邸如同一頭徹底收斂了氣息的巨獸，蟄伏在濃郁的墨色里，不見絲毫光亮，不聞半點人聲。

  府內(nèi)，靠近后花園的偏僻小院中，卻有著與這死寂截然不同的、壓抑著的勃勃脈動。

  劉睿立于院中，一身毫無紋飾的深青色勁裝，外罩同色斗篷，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他身后，霍去病、歐冶子、沈萬三、蘇檀兒以及三十名潛淵衛(wèi)已全員到齊。無人言語，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但一股凝聚的、銳利的氣勢卻在無聲地彌漫。

  所有人都換上了沈萬三準備的粗布衣物，臉上或多或少做了些修飾，看起來與尋常的行商、護衛(wèi)、工匠并無二致。潛淵衛(wèi)們的兵刃被妥善包裹，背負在行囊之中，但那一雙雙在暗夜里精光隱現(xiàn)的眸子，卻昭示著他們絕非善與之輩。

  蘇檀兒站在劉睿側(cè)后方，依舊是那身青色布裙，背上背著她的青布包袱。她微微垂著頭，雙手交疊置于身前，姿態(tài)恭順，但脊背挺得筆直，不見絲毫畏縮。在這群殺氣內(nèi)斂的漢子中間，她如同一株風(fēng)雨中悄然挺立的青竹，沉靜而堅韌。

  沈萬三湊近劉睿，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殿下，三批人手已安排妥當。第一批，由兩名潛淵衛(wèi)帶領(lǐng)三名工匠，扮作販運山貨的小販，走西市門，已于半刻鐘前出發(fā)。第二批，歐冶子大師與五名潛淵衛(wèi)、五名工匠，扮作前往北地修繕寺廟的木工隊，走南偏門，此刻應(yīng)當正在接受盤查。我們這是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人數(shù)最多，走水路，從東城外的‘蘆葦蕩’碼頭上船。”

  劉睿微微頷首，目光掃過眾人，沒有多余的動員，只沉聲道：“出發(fā)。”

  命令既下，眾人無聲而動。

  霍去病打了個手勢，十名潛淵衛(wèi)如同鬼魅般率先掠出小院，消失在墻外的黑暗中，他們是前鋒，負責(zé)清理前路可能的眼線障礙。剩余的二十名潛淵衛(wèi)則迅速將劉睿、歐冶子、沈萬三、蘇檀兒護在中間，形成一道移動的、無聲的壁壘。

  沒有走正門，甚至沒有走常見的側(cè)門。隊伍來到后花園一處假山背后，福伯早已在此暗中開辟了一條通往相鄰一座廢棄官邸的密道。密道狹窄、潮濕，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眾人魚貫而入，腳步輕捷，唯有衣袂摩擦的細微聲響。

  穿過密道，進入那座早已破敗、蛛網(wǎng)密結(jié)的廢棄官邸，再從其后院一個被雜草掩蓋的狗洞悄然鉆出，外面是一條堆滿垃圾、罕有人至的死胡同。

  寒風(fēng)瞬間灌入，帶著刺骨的冷意。胡同外，隱約傳來打更人遙遠而模糊的梆子聲——四更天了。

  “跟緊?！被羧ゲ〉秃纫宦?，隊伍再次移動，如同暗流，貼著墻根的陰影，快速穿行在京城錯綜復(fù)雜的小巷之中。

  劉睿能感覺到身側(cè)蘇檀兒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一些，但她的腳步卻絲毫不亂，緊緊跟隨著他的步伐。沈萬三雖身形微胖，此刻卻顯得異常靈活，圓臉上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骨碌碌轉(zhuǎn)動，警惕地觀察著四周。歐冶子則沉默地背負著他那顯得格外沉重的工具包，每一步都踏得沉穩(wěn)有力。

  沿途，偶爾能看到一兩名更夫或醉醺醺的夜歸人，但都被前鋒的潛淵衛(wèi)提前發(fā)現(xiàn)并巧妙避開。整個京城仿佛都陷入了沉睡，唯有他們這一小撮人，在它的脈絡(luò)陰影中悄然穿行，進行著一場關(guān)乎生死的潛行。

  越是接近東城墻，氣氛愈發(fā)緊張。城墻巍峨的陰影如同巨獸匍匐，壓迫感十足。城頭上，依稀可見巡夜兵士舉著的火把如同鬼火般移動。

  他們沒有走向任何一座城門。在沈萬三的帶領(lǐng)下，隊伍拐入一條更加偏僻、幾乎被淤泥和蘆葦覆蓋的河道旁。一條破舊的小型槽船，如同幽靈般靜靜地停在岸邊，船頭立著一名戴著斗笠的艄公，見到沈萬三，微微點了點頭，沒有任何言語。

  “上船，快！”霍去病低促下令。

  潛淵衛(wèi)們率先躍上船只，占據(jù)四周有利位置，警惕地注視著岸上和水面。劉睿拉著蘇檀兒的手臂，助她穩(wěn)穩(wěn)踏上有些搖晃的船板，歐冶子和沈萬三也緊隨其后。

  所有人都上了船，槽船吃水明顯深了一截。那艄公依舊沉默，熟練地用長篙一點岸邊，槽船便悄無聲息地滑入了渾濁的河道中央，順著微弱的水流，向著下游漂去。

  直到此刻，直到那座龐大、森嚴的皇城被遠遠拋在身后，逐漸縮小成視野盡頭一片模糊而壓抑的輪廓，劉睿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又仿佛失去了某種依托，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滋味。

  他站在船尾，任由冰冷的河風(fēng)拂面，兜帽被吹落，露出他年輕卻寫滿堅毅的臉龐?；赝窃絹碓竭h的京城，目光穿透夜色，仿佛能看到母妃宮中那盞可能依舊亮著的孤燈，能看到那高墻之內(nèi)依舊上演著的權(quán)力傾軋，也能看到那支打著他的旗號、為他吸引著明槍暗箭的“睿王儀仗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精彩內(nèi)容！

  這里，埋葬了他最初的惶恐與蟄伏，也見證了他最初的崛起與謀劃。有屈辱，有不甘，有溫暖，更有刻骨的仇恨。

  “再見，京城。”他在心中默念，聲音里沒有留戀，只有一種告別過去的決絕，以及一種掙脫束縛、龍歸大海的輕快與豪情。

  “殿下，河上風(fēng)大，當心著涼?！币患€帶著體溫的斗篷輕輕披在了他的肩上。是蘇檀兒。她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邊，手中還拿著原本屬于她的那件舊斗篷。

  劉睿轉(zhuǎn)過頭，對上她那雙在夜色中依舊清澈沉靜的眸子。她沒有多問，沒有多言，只是安靜地履行著她作為侍女的職責(zé)，但那細微的關(guān)切，卻在此刻冰冷的環(huán)境中，顯得格外熨帖。

  他緊了緊斗篷，點了點頭：“無妨?！?br />
  槽船在熟練的艄公操控下，靈巧地避開河道中的障礙，速度漸漸加快。兩岸的景物飛速向后掠去，漆黑的樹林、荒蕪的田野、偶爾閃過的零星燈火……一切都預(yù)示著，他們正在迅速遠離那個權(quán)力與陰謀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