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齋戒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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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眼,目光觸及那冊頁上刺目的朱砂圈注——尤其是“人參采買價一百二十兩每斤,市價九十兩每斤”那行,以及旁邊蠅頭小楷標注的“隆慶號藥鋪掌柜口述”字樣——頓時魂飛魄散!
“陛…陛下…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定是…定是那起子奸商…哄抬物價…蒙蔽了奴婢……” 他磕頭如搗蒜,額角瞬間青紫一片。
“冤枉?哄抬物價?蒙蔽?” 朱由校怒極反笑,那笑聲冰冷刺骨,讓殿內(nèi)溫度驟降,“蘇選侍在慈寧宮佛堂里,用一截炭筆,都能算出你每月虛報燈油、線香,貪墨二十兩雪花銀!你當朕的眼睛瞎了?你當朕的刀鈍了?!” 他猛地起身,指著遼東急報,“遼東的兒郎在流血!在潰爛!在等死!等著黃連救命!你呢?你拿他們救命的錢,去買那貴而無用的參渣!用將士的骨血,養(yǎng)肥你這蛀蟲!”
“陛…” 張進還想哀嚎求饒。
“押下去!” 朱由校斷喝,再不給其半分機會,“交北鎮(zhèn)撫司!給朕查!查他經(jīng)手所有采買!家產(chǎn)悉數(shù)抄沒!所有貪墨所得銀兩,給朕全部折成上等黃連、金瘡藥!快馬加鞭,送往遼東!遲誤一刻,提頭來見!”
如狼似虎的錦衣衛(wèi)沖入殿內(nèi),拖死狗般將癱軟如泥、涕淚橫流的張進拽了出去,凄厲的求饒聲在殿外廊下迅速遠去,只余一片死寂。暖閣內(nèi),只剩下朱由校粗重的喘息和賬冊散落紙頁的輕微聲響。這一次的雷霆手段,不僅是為遼東傷兵討還血債,更是向整個帝國宣告:那些妄圖以謊言和貪墨遮蔽圣聽的蛀蟲,終將被從最陰暗的角落里揪出,碾為齏粉!
未時的遼陽城西,渾河之畔。巨大的工棚連綿如黑色巨龍,掩蓋不住其中翻騰的灼熱與轟鳴。軍器局工坊內(nèi),溫度高得扭曲了空氣,數(shù)十座熔爐如同巨獸張開的口,噴吐著金紅色的烈焰。赤裸上身的工匠們,古銅色的皮膚上滾落著渾濁的汗珠,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涂了一層油彩,他們吼著號子,掄動沉重的鐵錘,砸在熾熱的金屬上,每一次撞擊都迸發(fā)出瀑布般的火星,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
鄭一官進貢的那五千斤色澤沉郁的“輸租銅”塊,此刻正躺在最大一座熔爐的坩堝之中,被烈火燒熔成耀眼的金紅色漿液。欽命督造火器的兵部職方司主事孫元化,一身被火星燙出無數(shù)小洞的青色官袍,臉上沾滿煙灰,卻目光如炬,緊盯著熔煉過程。他手中緊握著一張被汗水浸得發(fā)軟的圖紙,上面是澳門紅夷大炮的精密結(jié)構(gòu)仿繪圖。
“火候!看火候!”孫元化對著掌爐的老匠頭嘶吼,聲音壓過了爐火的咆哮,“‘輸租銅’純度極高,熔液澄澈如金!加錫!三成!快!入模前攪勻!炮膛厚薄,關(guān)乎萬千將士性命!一絲一毫不能差!” 他的緊張感染了所有人,匠頭瞪圓了眼睛,親自操起長柄鐵釬,插入那翻滾的銅汁中奮力攪動,汗水滴落銅液表面,瞬間化作一縷白煙。
“轟——!?。 ?br />
一聲沉悶如地底驚雷的巨響,陡然撕裂了工坊的喧囂!大地似乎都為之震顫!所有人的目光瞬間投向遠處的試炮場。煙塵彌漫中,只見一門通體暗紅、炮管粗壯的新鑄火炮炮口,正緩緩飄散著刺鼻的白煙。百步之外,一具披掛精良鐵甲的厚實木靶,胸口位置赫然被洞穿一個碗口大的窟窿!巨大的沖擊力將木靶后的夯土墻都轟得凹陷進去,彈丸深深嵌入土中,只余半個焦黑的彈尾露在外面。
“成了!成了!” 短暫的死寂后,工坊內(nèi)外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工匠們丟下鐵錘,激動地擁抱跳躍,臉上混雜著黑灰、汗水和狂喜的淚水。
然而,孫元化卻已快步?jīng)_到那門尚在散發(fā)著高溫與硝煙氣息的火炮旁。他無視炮身的灼熱,俯身仔細檢視,手指在炮尾與炮身結(jié)合處反復摩挲,眉頭越皺越緊。那里,一道細微但清晰可見的冷縮鑄痕,如同丑陋的疤痕,蜿蜒在暗紅的銅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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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 孫元化猛地直起身,聲音斬釘截鐵,壓過了歡呼,“炮尾鑄痕未消!此乃隱患!再熔!重鑄!” 狂喜的氣氛瞬間凝固。他轉(zhuǎn)身,對一旁負責記錄的文吏口述塘報:
“……鄭氏所獻‘輸租銅’,質(zhì)地上佳,熔鑄得法,仿制紅夷大炮威力初顯,確為利器!然鑄炮非一蹴而就,炮體冷縮鑄痕尚存,亟需精鐵鍛件加固炮尾、炮耳等承力要害!懇請朝廷速調(diào)山西上等精鐵十萬斤,星夜解送遼陽!遲則誤軍!孫元化頓首!”
工棚內(nèi),歡呼聲被更沉重的鐵錘敲打聲取代。烈焰重新升騰,映照著工匠們沉默而堅定的臉。遼陽的炮聲,與遼東原野上白桿兵操練的吶喊、廣寧游騎奔襲的馬蹄聲、旅順口海船的號角,共同匯成帝國“軍備固本”征途上,沉重而急促的鼓點。這鼓點之下,是對更精良材料、更精湛工藝永不滿足的渴求。
亥時,太廟旁的齋宮,是紫禁城中一片刻意營造的孤島。夜色深沉,萬籟俱寂。殿內(nèi)不設(shè)熏香,不燃彩燭,唯有一盞素紗罩的油燈,散發(fā)著昏黃而清冷的光暈。朱由校褪去了象征至尊的龍袍,只著一身毫無紋飾的素白棉布常服,端坐于一張簡樸的木案前。案上,僅一盂清水,一碗糙米飯,一碟鹽漬菜蔬。
他手中,是孫如游呈上的太廟祭文草稿。素白的宣紙上,墨字莊重:“……賴列祖列宗庇佑,天啟新元,遼東漸穩(wěn)。新軍筋骨已成,白桿鳥銃,壁壘森嚴;遼民守土心堅,屯墾田壟,番薯初萌……此皆陛下宵衣旰食,將士浴血之功,伏祈圣靈垂佑,邊疆永固,國祚綿長……”
目光在“遼民守遼土,番薯足軍糧”一句上停留良久。白日里涿州城關(guān)那面貼滿粗糲字跡的告示木板、王二柱拍大腿的嘆息、李氏抱著孩子憂心硝石的愁容、趙老漢敲著煙袋鍋子號召“試試總沒錯”的懇切,如同活了過來,在他眼前交織。這祭文里輕描淡寫的“番薯初萌”,背后是無數(shù)農(nóng)人沾滿泥土的赤腳,是官府試圖撬動千年耕作習慣的笨拙卻實在的努力。
他又想起遼東急報上那刺目的“人參渣煮水敷衍”,張進被拖走時那絕望的哀嚎,以及蘇選侍賬冊上那精準如刀的朱筆圈注。還有遼陽工坊里,那門威力巨大卻帶著鑄痕缺陷的仿制紅夷炮,孫元化塘報中那“亟需精鐵十萬斤”的焦灼。
功績之下,是溝壑縱橫的現(xiàn)實。
朱由校提起案頭一支兼毫小楷,蘸了墨,在祭文末尾那祈愿“邊疆永固,國祚綿長”之后,沉穩(wěn)地添上了八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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