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元年三月三十一，乾清宮高闊的殿宇內(nèi)，卯時的晨光已非昨日的稀薄慘淡。金燦燦的旭日之光，如同熔化的金液，穿透精雕細琢的窗欞，潑灑在御座之上，也照亮了御座之后那張年輕的面龐。

  朱由校端坐如松，十二旒白玉珠在光線下流轉(zhuǎn)著溫潤的光澤，隨著他偶爾的頷首而微微晃動。冕旒之后，那雙眼睛銳利而清明，昨日那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如同被這朝陽徹底蒸發(fā)，再無一絲痕跡。

  昨夜，他摒棄了任何可能擾動心神的事務(wù)，連木工房的刨花都未沾手，只遵著識海中那古銅摩擦般低語的警示——“氣血虧耗……神思過耗……需節(jié)勞……”，早早安歇。此刻，充足的休息與刻意收斂的心力，讓他如同出鞘的利刃，寒光內(nèi)蘊。

  禮部尚書手持象牙笏板，正奏請著即將到來的祭孔大典儀軌細節(jié)。他的聲音沉穩(wěn)，引經(jīng)據(jù)典。然而，當(dāng)他說到“祭品當(dāng)用太牢之禮，牛一、羊一、豕一……”時，御座上的朱由校忽然開口，聲音清朗，穿透大殿：

  “《大明會典》卷五十一，祭孔儀注，洪武定制：京師用太牢，各府州縣學(xué)用少牢。今祭于國子監(jiān)，依制當(dāng)用少牢，羊一、豕一即可。牛牲，非天子親祭或大祀圜丘，不可輕用。卿記差了?！?br />
  禮部尚書愕然抬頭，對上皇帝那雙毫無倦意、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額角瞬間沁出細汗。他慌忙躬身：“臣……臣一時疏忽，陛下圣明！確當(dāng)用少牢！”

  階下群臣，心中無不掀起驚濤駭浪。昨日還困倦失儀，今日竟能如此精準無誤地指出禮部尚書的細節(jié)錯漏？這反差太過強烈！

  低低的、壓不住的議論聲，如同夏夜池塘里的蛙鳴，此起彼伏，比昨日更為喧囂，帶著篤定的味道：

  “看！我說的沒錯吧！定是那蘇選侍侍奉有功，陛下龍體康泰，精神自然煥發(fā)！”

  “昨日復(fù)位，今日圣顏大悅，才思敏捷若此……這‘寵妃’之名，怕是要坐實了！”

  “江南女子，果然……名不虛傳……”

  連素來持重的內(nèi)閣首輔葉向高，也下意識地抬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眉頭微鎖，眼神復(fù)雜地投向御座。他雖未附和，但這沉默本身，已近乎默認了群臣心中那“后宮麗色滋養(yǎng)圣躬”的聯(lián)想。

  王安侍立御座之側(cè)，眼觀鼻，鼻觀心，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那張慣常恭謹?shù)哪樕?，此刻卻無半分焦急，反而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松弛。流言？由它去吧！這沸沸揚揚的“寵妃”之說，雖是無稽之談，卻如同一層濃霧，完美地掩蓋了陛下精神恢復(fù)的真實原因——那源自識海深處的冰冷警示和帝王自身的克制調(diào)整。這“誤會”，省去了他多少徒勞的解釋與遮掩？他只需垂首侍立，任由這流言的藤蔓自行瘋長。

  兵部尚書崔景榮手持加急塘報，昂然出列。他今日的聲音，比三月二十三日奏報“筋骨已成”時更加洪亮，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振奮，每一個字都砸在丹墀之上，鏗鏘有力，奏報的核心直指“遼人守遼土”這株新苗破土而出的力量：

  “臣崔景榮啟奏陛下！遼東各鎮(zhèn)練兵，成效卓著！據(jù)沈陽熊廷弼、遼陽袁應(yīng)泰、廣寧薛國用、錦州趙率教等飛騎急報：

  沈陽堅城馬祥麟部新募遼民戰(zhàn)兵，已擴至六千之眾！較月前再增一千精銳！其鳥銃營擴編至一千二百人，‘三發(fā)一中’之達標率已躍升至七成！更與白桿兵精誠協(xié)作，合練‘巷戰(zhàn)掩體術(shù)’。昨日演武，模擬建奴‘鑿墻突襲’之兇險戰(zhàn)法，新兵依托預(yù)設(shè)工事，輪番銃擊，白桿兵近身搏殺，生生將‘?dāng)场瘬跤诮謮局?，寸步難進！”

  遼陽孫元化督練之火器營，新添遼民輔兵兩千人，多為鎮(zhèn)江堡逃難之丁壯，堅韌敢戰(zhàn)！專攻‘佛郎機炮協(xié)同車陣’之法。二十門新鑄佛郎機炮，如今可在一刻鐘內(nèi)完成三輪急速齊射，彈丸如雨，百步之內(nèi)盡成焦土！護城河疏浚工程業(yè)已告竣，河岸新辟‘番薯苗圃’，由輔兵輪值耕種操守，寓兵于農(nóng)，軍糧自籌之根基已立！”

  廣寧祖大壽所部游騎營，躍升至六千鐵騎！其中遼地精壯騎手獨占三千！效法建奴‘斥候襲擾’之術(shù)，已得其精髓。前日于閭陽驛設(shè)伏，以逸待勞，一舉擊潰建奴小股探馬，陣斬十八級，繳獲無主戰(zhàn)馬七匹！遼民騎手‘熟稔地形、精于追蹤’之能，鋒芒初露！”

  錦州屯墾新增遼民‘屯防兵’四千人，多為失地流民！半日持刀操練，半日揮鋤墾荒。每人腰刀之外，必備農(nóng)具一副。本月以來，已墾得荒地兩千余畝！城防巡守，夜夜不息！”

  “好！”朱由校眼中精光大盛，一掌擊在御案之上，聲震殿宇?！斑|民本我赤子，遭劫流離，今手握刀槍，守衛(wèi)鄉(xiāng)土，其志可嘉，其勇可恃！”他提起朱筆，在早已備好的諭旨上疾書，筆走龍蛇：

  “遼民善戰(zhàn)，更需精械！著太仆寺即撥上等戰(zhàn)馬五百匹，速送廣寧祖大壽部，充實其游騎鋒銳！工部及軍器局晝夜趕工，務(wù)必于下月內(nèi)，精制鳥銃兩千桿，解送沈陽熊廷弼軍前！此批火器，優(yōu)先配發(fā)于遼民戰(zhàn)兵之手！不得有誤！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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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景榮與一眾知兵將領(lǐng)，聞此圣斷，無不心潮澎湃，齊聲高呼：“陛下圣明！遼民得此精械，必效死力，衛(wèi)我疆土！”

  巳時散朝的鐘磬余音尚在宮墻間回蕩，朱由校已移駕御花園一處僻靜的偏殿。殿內(nèi)陳設(shè)簡樸，唯有檀香清幽。蘇選侍已從慈寧宮那清冷孤寂的佛堂遷出，暫居于此。她一身素凈的淺碧宮裝，脂粉未施，低眉順眼地跪在殿中，等待未知的命運。帝王屏退所有侍從，殿內(nèi)只剩下兩人。

  朱由校沒有寒暄，徑直走到書案前。案上攤開放著一冊厚厚的簿籍，封面寫著“內(nèi)庫司·遼東軍餉采辦清冊，壬戌年元月至三月”。他隨手將其推到蘇選侍面前，動作看似隨意，目光卻銳利如鉤，鎖在她微微抬起的臉上。

  “認得字么？”他問，聲音不高，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回陛下，妾身……略識得幾個。”蘇選侍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好，”朱由校指尖點了點賬冊，“這些，是內(nèi)庫近三個月采買供給遼東軍前物資的賬目。綢緞、藥材、紙張、雜項……都在里面?！彼D了頓，目光掃過她那雙在佛堂昏暗光線下練就的、善于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