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賬房夜驚
姜歲晚把銀票收進抽屜,指尖在木沿上敲了兩下。賬本攤開在燈下,墨跡未干的數(shù)字歪歪扭扭,像一群站不穩(wěn)的醉漢。她提筆蘸墨,在“藥材支出”欄添了個零,又在“炭火損耗”后多畫一道橫杠——十五兩缺口還差三錢。
窗外梆子敲過三更,她吹熄油燈,拎起食盒溜出偏院。內(nèi)務(wù)府舊檔庫守夜的老庫吏正趴在桌上打鼾,腰間鑰匙串隨呼吸輕輕晃動。她蹲在窗根下等了半刻,確認鼾聲沒斷,才踮腳摸到后門銅鎖前。鑰匙插進鎖孔時卡了一下,她屏住氣慢慢擰,鐵舌彈開的輕響混進風里,幾乎聽不見。
霉味撲面而來時她差點咳嗽,硬生生咽回去。月光從高窗斜切進來,照得滿地賬冊像發(fā)霉的蒸餅。她蹲在“康熙四十九年春賦”那摞前,手指飛快翻頁——去年三月采買記錄夾層里有張廢契,蓋著模糊的騎縫章,正好能頂替藥材賬里的空額。
紙頁嘩啦聲突然被腳步聲截斷。姜歲晚縮進陰影里,看見兩個黑影閃進庫房。年氏心腹嬤嬤舉著燈籠,另一個小廝正把懷里卷軸往地契匣里塞。她認出那卷軸邊角繡著金線纏枝蓮——是西郊莊子的地契,上月剛報過火災損毀。
“主子說務(wù)必換干凈?!眿邒呗曇魤旱脴O低,“明日卯時前送到車馬行。”
姜歲晚摸到腳邊半塊磚,指甲掐進磚縫里。等兩人轉(zhuǎn)身去翻另一側(cè)柜子,她猛地把磚頭砸向遠處鐵架。哐當巨響驚得嬤嬤尖叫,小廝手里的燈籠脫手滾出去,火苗燎著帳幔騰地躥起半尺高。
“有鬼??!”嬤嬤跌坐在地,指著姜歲晚藏身的方向哆嗦。月光正巧移過來,照見她披散的頭發(fā)和慘白的臉——其實是面粉袋撕開糊的,方才翻墻時蹭掉了大半。
小廝連滾帶爬往外沖,撞翻整排竹簡。姜歲晚趁機撲向地契匣,抓起那卷金線卷軸塞進袖袋。嬤嬤突然撲過來拽她腳踝,她反手把硯臺砸過去,墨汁潑了對方滿臉。
“詐尸了!格格詐尸了!”嬤嬤捂著臉嚎叫,褲管瞬間洇濕一片深色。
院門被踹開的動靜震得房梁掉灰。胤禛玄色常服上沾著夜露,蘇培盛舉著氣死風燈跟在后頭。姜歲晚僵在原地,手里還攥著半截撕破的帳幔。
“王爺饒命!”嬤嬤癱在地上磕頭,“老奴是來查庫房漏雨……”
胤禛目光掃過燃燒的帳幔、散落的竹簡,最后停在姜歲晚臉上。她袖口露出的金線卷軸角被他一眼釘住,卻故意抬腳碾碎地上半塊磚:“三更半夜,格格好雅興。”
姜歲晚把卷軸往身后藏:“臣妾夢游。”
“夢游會挑值錢東西拿?”他伸手,掌心朝上,“交出來。”
她磨蹭著掏卷軸,指尖故意在卷軸末端多蹭了兩下——那里用米漿粘著半片松針,是昨夜新繡荷包上拆下來的。胤禛接過卷軸時指腹擦過松針,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頓。
蘇培盛突然哎喲一聲,指著燃燒的帳幔:“這火可燒不得!里頭還有上月的鹽引存根!”說著抄起水桶就要潑。
“慢著?!必范G攔住他,從袖中抽出本藍皮冊子扔給姜歲晚,“用這個記?!?br />
冊子扉頁蓋著雍親王私印,內(nèi)頁空白如新。姜歲晚翻開第一頁,墨字力透紙背:「自即日起,王府外賬皆由姜氏執(zhí)筆,真?zhèn)挝ū就蹩杀妗埂?br />
嬤嬤突然撲向卷軸:“那是年側(cè)福晉的……”
胤禛抬腳踩住她手腕:“年氏何時管起內(nèi)務(wù)府文書了?”
姜歲晚抱著新賬本往后縮:“臣妾只會記小廚房的流水……”
“從今日起,你只給我一人做假賬?!彼麖澭鼡炱鸬厣蠠5膸め埰鹈缣蜻^“藥材”二字時嗤地熄滅,“十五兩缺口,明日申時我要見到平賬?!?br />
蘇培盛拖著哭嚎的嬤嬤往外走,經(jīng)過姜歲晚身邊時突然絆了一跤,袖中掉出個油紙包。姜歲晚眼疾手快接住,摸到里面硬邦邦的——是塊豬油渣餅,還帶著溫熱。
院門重新關(guān)上后,胤禛沒走。他盯著姜歲晚袖口沾的墨點:“松針圖第三處暗樁,為何標在貨棧茅廁旁?”
她掰開豬油渣餅咬了一口:“守衛(wèi)換班時總要解手。”
“下次繡荷包,”他轉(zhuǎn)身時衣擺掃過地上灰燼,“藏張輿圖比藏松針省事?!?br />
姜歲晚把餅渣拍在新賬本扉頁上:“王爺若嫌針腳密,不如自己繡?!?br />
腳步聲消失在回廊盡頭,她蹲下去扒拉灰堆。半張燒焦的地契露出來,背面隱約可見“火器”二字。遠處傳來蘇培盛的咳嗽聲,接著是重物落水的悶響——那嬤嬤大概被扔進了荷花池。
新賬本攤在膝頭,她蘸著豬油渣在空白頁畫了道歪斜的線。線頭指向西郊莊子方位,末端戳著三個墨點。窗外梆子又響,這次是五更天。她合上賬本時,發(fā)現(xiàn)扉頁私印旁多了行小字:「酉時送馉饳到書房」。
蘇培盛的聲音突然從墻頭飄下來:“格格,王爺說您若再用豬油記賬,下月馉饳攤的炭火錢從月例里扣?!?br />
姜歲晚抓起把灰朝墻頭揚:“告訴他,馉饳漲價了!”
墻那頭傳來壓抑的笑聲,接著是漸遠的腳步聲。她摸出袖袋里剩下的半塊餅,掰碎撒在地契殘片上。螞蟻從墻縫涌出來,黑壓壓一片搬著餅屑,恰好蓋住了“火器”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