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壽終正寢與廢材之身
藥香裊裊,斗室清寒。
田作榮的手指緩緩拂過斑駁的木制藥柜,每一個抽屜上都用工整的小楷標注著藥材名稱。當歸、黃芪、丹參……他閉著眼也能準確取出所需藥材,這套動作已重復了整整六十年。
窗外飄著細雨,淅淅瀝瀝敲打著青瓦。他今日感覺格外疲乏,心知大限將至,倒也平靜。無妻無子,一生懸壺濟世,了無牽掛。他慢慢坐在那張磨得發(fā)亮的藤椅上,合上眼睛,最后一次呼吸帶著熟悉的草藥清香。
黑暗涌來。
不知過了多久,另一種感知強行撕開混沌。
劇痛。
頭痛欲裂,仿佛有鋼針在顱內(nèi)攪動。更有一種憋悶感,如同被人扼住咽喉,沉在深水之中。
田作榮猛地睜開眼。
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映入眼簾的不是他熟悉的藥房,而是古舊的木質(zhì)房梁,蛛網(wǎng)在角落輕輕搖曳。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床,鋪著一層薄薄的、散發(fā)著霉味的稻草墊。
陌生的記憶如決堤洪水,蠻橫地沖入他的腦海。
天元大陸,大炎王朝,青州清河城,田家……四少爺,田作榮。
同名同姓,卻是截然不同的命運。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經(jīng)脈先天淤塞,無法煉炁,在這尚武的世界里,是不折不扣的“廢材”。性格因之懦弱自卑,成了家族中誰都能踩上一腳的存在。
“呃……”他忍不住呻吟出聲,喉嚨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試圖撐起身子,卻發(fā)覺這具身體虛弱得可怕,手臂細瘦,使不上半分力氣。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一個小腦袋小心翼翼地探了進來,看見他醒來,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頓時亮了。
“四哥!你醒了!”
一個約莫五歲的小女娃躡手躡腳地溜進來,身上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裙,卻收拾得干干凈凈。她跑到床邊,小手費力地抱著一個幾乎有她半個身子大的陶碗,里面盛著清水。
“四哥,喝水。”她將碗沿湊到田作榮唇邊,小臉上滿是關(guān)切,“你暈倒在外面,是福伯把你背回來的。五哥去給你找吃的了?!?br />
記憶浮現(xiàn):小妹,田玉兒,一母所出的親妹妹。另一個,是十歲的五弟,田作安。
田作榮就著她的手,小口啜飲著清水。甘冽的液體滋潤了干涸的喉嚨,稍緩了那難忍的不適。他看著眼前小女孩純真的擔憂,屬于老中醫(yī)田作榮的靈魂微微一顫,一種陌生的、略帶酸楚的暖意自心底滋生。
“咳……謝謝玉兒?!彼麊÷曊f,聲音是陌生的少年嗓音。
玉兒見他能說話,立刻彎起了眼睛:“四哥不用謝!你快點好起來,昨天教玉兒編的小螞蚱還沒做完呢?!?br />
正說著,房門又被推開,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閃身進來,迅速關(guān)上門,仿佛怕被人看見。他懷里鼓鼓囊囊地揣著什么東西。
“四哥!”男孩看到田作榮坐著,臉上露出憨喜,幾步?jīng)_到床邊,“你醒了!太好了!我給伱帶了吃的!”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里面是半塊有些干硬的饃,還有一小塊醬菜,顯然是偷偷省下來的。
“快吃,四哥。你肯定是餓暈的?!笔畾q的田作安把食物塞到他手里,眼神里有著超越年齡的擔憂和愛護,“我聽說……聽說父親練功出了大事,外面那些壞人又在商量著要搶我們家鋪子,還說要趕我們出去……”
田作安的聲音低了下去,小手不自覺地攥緊了田作榮破舊的衣袖,流露出一絲恐懼。玉兒也安靜下來,依賴地靠在他腿邊。
田作榮握著那帶著體溫的干硬饃塊,看著眼前兩個幼小卻一心護著他的弟妹,屬于原主的那部分記憶和情感更加深刻地融入他的感知。那種被族人鄙夷、被世界拋棄的冰冷絕望,與眼前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溫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老中醫(yī)平靜的心湖,終于為這異世少年的人生,泛起了漣漪。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虛弱和頭腦的混亂,努力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伸手揉了揉田作安的頭發(fā),又輕輕拍了拍玉兒的背。
“別怕,”他說,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沉靜,“有四哥在。”
話音未落,院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少年人肆無忌憚的嘲弄。
“田作榮!你個廢物死了沒有?沒死就滾出來!長老們叫你們這一房的人都去前廳議事!”
“怕是又躲起來哭鼻子了吧?哈哈!”
刺耳的聲音毫不客氣地穿透薄薄的門板。
田作安和小玉兒的身子同時一僵,臉上瞬間沒了血色,眼中涌上明顯的驚恐,下意識地朝田作榮身邊縮去。
田作榮感受著兩個孩子的恐懼,體會著這具身體本能泛起的屈辱與無力感,眼神卻緩緩沉淀下來。
他輕輕推開弟妹遞過來的饃塊,掀開那床散發(fā)著潮氣的薄被,用那雙尚顯無力的腿,踏在了冰冷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