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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死生之地
梁九功從鐘粹宮離開后,就來到他平日里獨居的班房里,枯坐半晌卻心緒難平。他習(xí)慣地將雙手藏在大袖里,卻發(fā)現(xiàn)手心早已濕透,浸滿了冷汗,不由得苦笑連連,千古艱難惟一死,這世上又有誰能無動于衷地等死呢?他抬頭望向正殿的方向,平日里進(jìn)出慣了的地方,如今竟讓他覺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懼,仿佛一只吞人的兇獸一般,只因那里住著全天下最尊貴的人,一手掌控著他的命運。
他深知今日不成功便成仁,若是瞞不過天子,那么他的死期當(dāng)即臨頭,由不得他不心生恐懼。只要一想到站在對立面的是那位八歲擒鰲拜,十二歲親政,十年平定三藩,將天下大權(quán)歸于一統(tǒng)的大清天子,他便控制不住身體的戰(zhàn)栗,前所未有地害怕見到那位端坐明堂的男人。
康熙的可怕沒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清楚,想要在這位精明厲害到極點的主子眼皮子底下搞事,至今為止就沒有哪個成功過!他雖然想出了瞞天過海的法子,但是要掙出一條生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在這位主子面前,稍有不慎就是死路一條,連假死的機會都不會有。
此時若要問他這輩子最后悔的事,莫過于摻和進(jìn)了廢后赫舍里氏這攤子糟心事。原本這事兒按照禮制,該是六部主事或者大學(xué)士前去頒旨,畢竟赫舍里氏未廢之前仍然頂著皇后的名頭,是當(dāng)今皇上愛新覺羅?玄燁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偏偏禮部官員對此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愿意沾手這事,以免在青史上留下污名。
推來推去許久也個具體章程,最后不知哪個禮部官員想出個歪招,向康熙提議,赫舍里氏早年失儀失德,不堪母儀天下之責(zé),已被廢除中宮箋表之權(quán),金冊璽寶也已經(jīng)被收走,甚至其所享待遇也已降為貴人,故不應(yīng)再享皇后儀制,當(dāng)以庶妃之禮待之。
什么是庶妃之禮?就是指嬪位以下,沒有冊印,不上玉碟的后宮小主,無論晉升還是黜落都由內(nèi)廷司禮監(jiān)負(fù)責(zé),根本無需禮部官員前往,畢竟每年選秀入宮的秀女不少,除非是生下子嗣的才算是有些地位,否則位份起落極快,有些甚至一輩子連皇上的面都沒見過。
別看禮部那群官員平日里方正古板,實際上能夠在紫禁城里身居高位的,都是心狠手黑之輩。像廢后這等注定在史書上記一筆的事情,他們哪里肯沾手,加上皇后失寵多年,中宮冊寶與中宮箋表一應(yīng)具無,不過空有皇后的名頭罷了,在前朝后宮都沒有多少存在感。
這十多年來所有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性忽略了她的存在,就連赫舍里一族也大多數(shù)希望這位默默老死宮中,好歹還能保留一個皇后的名頭下葬。偏偏這位是不按牌理出牌的主,總是要一鳴驚人,這回不知道又折騰出什么事,竟讓向來愛惜羽毛的康熙寧可撕破臉也要明旨廢后的地步,既然她自個給臉不要臉,禮部還需要費心給她什么體面嗎?
禮部尚書是鈕祜祿氏的人,跟赫舍里氏向來不對付,這回干脆徹底把皇后的臉皮撕下來往地上踩,竟然真把廢后之事撂了挑子,直接丟給司禮監(jiān),而梁九功作為大總管,只能硬著頭皮接過來這份差使,本想著不過是去宣讀一番圣旨,看看皇后被黜落為庶民的狼狽相罷了,誰曾想竟然一腳踩進(jìn)了爛泥坑里,把自己給陷里頭了呢?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沉浸在懊悔中的梁九功突然聽到一聲門響,一抬頭就見一個瘦高的身影正背身頂門,手里小心翼翼地端著個托盤,轉(zhuǎn)過身見梁九功盯著他看,露出一如既往的殷勤笑容道:“師傅,徒兒見您今兒都沒用過日食,就去跟小廚房的師傅求了個爐子,熱了碗面,您將就著墊墊肚子吧?!?br />
梁九功微微吁了口氣,放松了瞬間繃緊的身體,捂住抽痛的額頭:“原來是小德子啊,你小子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進(jìn)來前不知道要敲門么?”他這會有點草木皆兵了,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引起他的警覺。
李德全輕手輕腳地端上托盤,將上頭的大瓷碗放在梁九功面前,倒扣的碗蓋一揭開,頓時一陣熱氣升騰而起,只見大半碗雪白的面條盤在金黃的湯水里,上頭還臥著一顆荷包蛋和幾根青菜,一股子鮮香味撲鼻而來。
梁九功頓時肚子一陣?yán)坐Q叫喚,這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整整一日夜粒米未進(jìn)了,早已餓的前胸貼后背了,難怪全身發(fā)軟使不上勁,極度的饑餓迫使梁九功顧不得風(fēng)度,抓起筷子就埋頭苦干,只覺得這么一碗簡單到平日里看都不屑看一眼的面條,如今吃來竟是前所未有的美味。
隔著蒸騰的霧氣,梁九功心中不由得微微一酸,他堂堂乾清宮大總管,后宮里首屈一指的人物,居然淪落到?jīng)]人管飯的地步,那些個狗東西平日里恨不得幫他添鞋面,如今稍微見他情勢不妙,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巴不得跟他劃清界限。
那么一大海碗的面,沒一會就被梁九功囫圇下了肚,甚至連滴湯水都沒剩下,顯然是真餓得慌了。放下空了大海碗,梁九功心滿意足的長舒了一口氣,懶洋洋地往后一靠,李德全連忙機靈地往他身后塞了個背靠,好讓自個師傅更舒適些。
梁九功頓時只覺得滿身酥軟,恨不得就這樣睡過去才自在,偏偏見著李德全明明忙前忙后地停不下來,就是那嘴跟個鋸了的葫蘆似的,半天蹦不出一句話來,不由得恨鐵不成鋼:“小德子,你這孩子孝順是足夠了,但是這嘴巴不夠甜,心腸也不夠狠,明哲保身這句話難道師傅沒教過你嗎?”
李德全正忙著找茶葉給師傅泡上,聞言忍不住回頭,眼中帶著點茫然,想了好一會才笑著道:“師傅的教導(dǎo)徒兒自然時刻謹(jǐn)記,只不過徒兒自小孑然一身,也沒啥大志向,如今世上就剩師傅這么一個親人了,如何能對您狠心?”
他看了梁九功額頭滲血的白布,眼底突然浮起一抹薄霧,連忙轉(zhuǎn)頭繼續(xù)手上的活計,“雖然徒兒不知道師傅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您老人家神通廣大,定能逢兇化吉……”說著聲音哽了一下,突然說不下去了,所謂伴君如伴虎,身為乾清宮的奴才,都是腦袋綁在褲腰帶上,在外人看來風(fēng)光無限,實則一點小錯處就有可能丟了小命,即使梁九功這個大總管也不例外。
梁九功看著自家徒弟背過身隱藏自己的表情,眼底不由得緩緩露出一抹暖意,他如今已年過四旬,從小在后宮廝混著長大,收過的徒弟不知凡幾,小德子不是最機靈的,也不是最能干的,卻是心底最干凈的一個,他自認(rèn)還是有幾分看人的功力,小德子平日里不愛惹事,總是一副好性子,在乾清宮混跡這么久也沒什么存在感,平日里若非他時常提攜,怕是皇上都不知道有這么個人存在。
但是他就是喜歡這孩子,因為他眼神很干凈,沒有其他人那種明晃晃的功利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