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棄愛成婚
晨光透過糊窗紙的破洞斜斜射進堂屋,楊守成數(shù)著墻上的竹影,聽到院門外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銅環(huán)叩擊門的聲音清亮響脆,他猛地從板凳上站起,卻被母親一把按住肩膀。
玉杰,守成和胡社長匕閨女婚期都定了?!坑H倚在門框上,將納了一半的藍布鞋底擋在身前,聲音像浸透冷水的棉線,‘’往后你別再來了?!?br />
李玉杰攥著油紙包的手微微發(fā)抖,包著槐花糕的草繩在掌心勒出紅痕,她踮腳往屋生張望,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大娘,我就看他一眼,和他說幾句訪話就走?!?br />
楊守成撞開母親的手臂沖到門邊,卻在跨出門檻的剎那僵住,院角處,父親正陰沉著臉磨鐮刀,刀鋒與磨石撞出的火花,像極了李玉杰眼底熄滅的光,少女踉蹌著后退兩步,油泥包跌落在泥地上,雪白的糕團沾滿塵土。她轉(zhuǎn)身跑開時,發(fā)出銀鈴般的抽噎聲,比祠堂的晨鐘更讓人心碎。
楊守成緊緊把握著拳頭,看著那抹熟悉的藍布衫消失在巷口,喉嚨里翻涌的血沫混著苦澀,最終都化作無聲的嗚咽。
涼爽的秋風(fēng)撕開晨霧時,楊氏祠堂的大門洞開,銅釘上的紅綢在晨風(fēng)里翻飛。楊守成的父親撫過兒子新做的玄氣織錦喜袍,指腹摩挲著領(lǐng)口處細密的盤扣,仿佛又看見襁褓里攥著他手指不放的孩童。堂前香案上,龍鳳燭燒得正旺,青煙裊裊間,他親手將刻著‘’百年好合‘’的檀木秤桿塞進楊守成的掌心,聲如洪鐘:‘’去迎你媳婦?!?br />
迎親的隊伍踏著槐花鋪就的吉道蜿蜒前行,八抬大轎里的胡云輕咬紅唇,繡著并蒂蓮的帕子絞藝細密褶皺。當(dāng)嗩吶聲刺破長空,楊守成的父親挺直佝僂白脊背立于門首,望著兒子掀開轎竊的瞬間,渾濁的老眼泛起淚光,那身喜袍,正是用他珍藏多年的綢緞裁就。
祠堂內(nèi),八仙桌擺滿了八涼八熱十六道菜,桌上的米酒香氣四溢。公社送來的‘’抓革命促生產(chǎn)‘’錦旗與楊家祖?zhèn)鞯摹x傳家‘’匾額交相輝映。
族老蒼勁的‘’一拜天地‘’聲剛落,山坳深處忽有竹笛破空而來。起初是《南泥灣》的旋律裹著山峰舒展,笛音在高低音間翻涌入浪,時而激昂似戰(zhàn)鼓催征,時而低回若溪澗嗚咽,驚得檐下紅綢都跟著震顫。正當(dāng)眾人屏息時,曲調(diào)陡然一轉(zhuǎn),《繡荷包》的旋律如絲線般悄然纏繞上來。
笛聲忽而清越,像少女指尖捻著彩線穿梭錦緞,銀鈴般的泛音勾出繡針起落的歡悅,忽而又染上愁緒,尾音拖得綿長,似把未繡完的相思都揉進了褶皺。笛孔開合間,‘’小小荷包雙絲雙線繡‘’的婉轉(zhuǎn)被吹得百轉(zhuǎn)千回,連祠堂梁柱上的喜字都跟著輕舞。角落里,幾個老婦人悄悄抹起了眼角,忽明忽暗旋律,多像年輕時藏在荷包里還敢送出的情話,此刻正順著笛聲,漫過青瓦,消過山崗。
楊守成胸前的大紅花隨風(fēng)搖晃,嗩吶聲與喝彩聲都成了遠處的潮響。《南泥灣》南泥灣的笛音裹著麥浪般的激昂涌來時,他仿佛又看見自己扎著紅綢,在公社文藝匯演的臺上演出的情景。
轉(zhuǎn)調(diào)的剎那《繡荷包》的旋律如銀針突然扎進心口。嗚咽的笛聲里,他看見山澗邊散落的秀樣,聽見月下‘’絲線雖長難繡鴛鴦‘’的低吟,指尖不自覺撫過袖中硬物,那是個褪色的荷包,邊角均線早被摩挲的發(fā)亮,里面藏著一縷青絲。
‘’她,她,是我負了她!‘’喉間滾過的音節(jié)碎息嘆息。笛聲中的凄涼翻涌成潮,把那個夜晚的纏綿,和我們永遠在一起的誓言,都揉碎在這曲纏綿悱惻的《繡荷包》里。陽光照在他僵硬的身,像尊浸在冰水里的石像。
母親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推了推楊守成的脊背,那力道像是要將他從久遠的迷霧中拽回現(xiàn)實。他猛然驚醒,眼前的紅綢喜帳不住晃動帳,耳畔族老托長的‘’二拜——‘’聲已在催促。新娘子胡云找微垂螓首,嫁衣上的金絲鳳凰隨著躬身的動作泛起細碎的光,額前珍珠流蘇輕顫,恍若懸著一簾欲墜的星子。
楊守成喉頭發(fā)緊,僵硬的彎下腰,膝蓋仿佛灌了鉛般沉重。當(dāng)‘’夫妻對拜‘’的喊聲再度響起,他倉促抬頭,正對上胡云含羞待怯的目光。山坳里的笛聲不知何時又轉(zhuǎn)了調(diào)子,嗚咽的尾音像根細針,深深扎進他刻意繃緊的笑容里。祠堂梁路上的紅綢獵獵作響,蓋過了他紊亂的呼吸,也蓋過了心底那聲被婚禮喧鬧碾碎的嘆息。
酒過三巡,八仙桌上的搪瓷缸與青瓷碗叮當(dāng)著響。楊守成攥著豁口的粗瓷碗,將斟滿的米酒仰頭而進,辛辣的酒液順著喉管灼燒而下,卻壓不住心口翻涌的苦澀。他扯出個僵硬的笑,向圍著的叔伯嬸娘們頻頻舉杯,琥珀色的酒漿倒映著滿堂紅光,恍惚間竟與記憶里那雙眼眸重疊。
‘’守成兄弟,這杯可得干了!‘’鄰桌堂哥的吆喝聲裹挾著酒氣撲來,楊守成未及推脫,又一杯烈酒已灌進喉嚨。胃里翻江倒海時,忽有寒意從脊梁竄上后頸,父親端坐在主位,皺紋如刀刻的面龐撫著寒霜,銀白的胡須隨著喉結(jié)顫動微微發(fā)顫。那目光像根淬了冰的鋼針,直刺得他舉杯的手猛然僵在半空,瓷碗里晃蕩的酒液潑出幾滴,在紅綢桌上洇出深色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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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新人被簇擁著步入洞房。楊守成的父親悄悄將個沉甸甸的錦盒塞給胡云,里面是祖?zhèn)鞯聂浯滂C子,鐲身上的纏肢紋與胡云嫁衣上的刺繡如出一轍。窗外,孩童舉著自制的紅燈籠追逐嬉戲。祠堂飛檐上的銅鈴叮咚作響,將這場跨越門弟的婚姻,譜成一曲響徹十里八鄉(xiāng)的歡歌。
紅燭搖曳的洞房里,賓客們的喧鬧聲漸次遠去。只有那低沉的笛聲應(yīng)在山坳間逡巡回蕩,白日明快的曲調(diào)被揉碎在晚風(fēng)里,化作嗚咽的泣訴。笛音纏繞著古藤老樹,震撼的殘敗花瓣,將積壓在心底的怨懟,求而不得的悲愴,都化作震顫人心的旋律。那聲音像是被碾碎的月光,在溝壑間流淌,訴說著命運不公的烙印,和無法言說的哀傷。楊守成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酒氣在喉間翻涌,再也支撐不住,踉蹌著往后一仰,重重跌落在喜床上,轉(zhuǎn)瞬便陷入沉沉昏睡。
朦朧間,他仿佛回到了后山深處。春日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光影。漫山遍野的野花肆意綻放。他緊緊牽著李玉潔的手,兩人踏著松軟的落葉向前奔跑,李玉潔清脆的笑聲如銀鈴般銳耳,在山澗間久久回蕩。山風(fēng)拂過,帶著野花的芬芳,吹動李玉杰的發(fā)絲,也吹動著他少年悸動的心。
突然,一陣尖銳的刺痛襲來,楊守成猛地睜開眼睛,眼前只剩洞房里搖曳的燭光,和空蕩蕩的喜床?;秀遍g,他伸手摸向身側(cè),卻只觸到一片冰涼的綢緞。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