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內的塵埃仿佛過了許久才緩緩落定。王審知那番結合了事實、邏輯與凜然正氣的駁斥，不僅擊潰了鄭玨，更深深震撼了在場所有的官員。許多人離去的腳步都顯得有些匆忙和沉重，他們需要時間消化這劇烈沖突帶來的沖擊，重新評估福建未來的風向。

  陳褚沒有立刻離開，他走到王審知身邊，低聲道：“大人，鄭玨經(jīng)此一事，聲望掃地，恐怕……不會再構成實質威脅了。”

  王審知望著鄭玨先前站立的位置，那里已是空空蕩蕩，只有光潔的地板映照著窗欞投下的影子。他臉上并無太多勝利的喜悅，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元亮，你覺得我今日，是否過于苛責一位老人了？”王審知忽然問道。

  陳褚愣了一下，隨即正色道：“大人何出此言？鄭公所言，看似冠冕堂皇，實則將萬千生靈置于虛無縹緲的‘天意’之下，坐視其死，此非仁，乃迂腐之極！大人據(jù)理力爭，是為福建生民請命，何錯之有？若非大人力挽狂瀾，今日之后，防疫大局恐生變數(shù)，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因這‘清議’而枉死！”

  王審知輕輕嘆了口氣：“苛責或許談不上。只是……擊垮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遠比打敗一個手握兵權的敵人要難。鄭玨其人，并非大奸大惡，他只是……活在他堅信不疑的那個世界里。打敗他容易，但要改變他所代表的那些東西，路還很長?！?br />
  他轉身，目光恢復清明與堅定：“不過，正如你所說，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內部的雜音必須肅清，否則政令不通，貽害無窮。傳令下去，鄭玨‘年事已高，體弱多病’，準其回府靜養(yǎng)，無旨意不必參與議政。其門下官員，由你與吏曹暗中考察，能留用者留用，冥頑不靈者，尋機調離要職?！?br />
  “屬下明白?！标愸倚念I神會，這是最穩(wěn)妥的處理方式，既剝奪了鄭玨的權力，又避免了過于激烈的清洗引發(fā)不必要的震蕩。

  “走吧，”王審知邁步向外走去，“我們去隔離區(qū)看看。思想的仗打完了，現(xiàn)實的仗還在繼續(xù)?！?br />
  就在王審知與陳褚趕往城西，親自督戰(zhàn)防疫最前線之時，鄭玨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他那座日漸冷清的府邸。

  書房內，門窗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光線與聲音。鄭玨獨自坐在昏暗之中，往日挺直的脊梁仿佛一夜之間佝僂了許多。議事廳中王審知那犀利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鞭子，反復抽打在他的心頭。他不是沒有想過失敗，卻從未想過會敗得如此徹底，如此……毫無尊嚴。

  “老師……”一名最親近的門生小心翼翼地端來茶水，臉上滿是擔憂與不甘，“王審知如此跋扈，竟敢當眾羞辱老師！我等……我等絕不能就此罷休！不如聯(lián)絡各地學子，上書……”

  “夠了！”鄭玨猛地打斷他，聲音嘶啞而疲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灰心，“還嫌不夠丟人嗎？”

  門生嚇了一跳，噤若寒蟬。

  鄭玨閉上眼，眼前浮現(xiàn)的不是圣賢經(jīng)典，而是王審知質問他的那些畫面——隔離區(qū)內忙碌的醫(yī)官、士兵，陳褚疲憊卻堅定的眼神，還有那些他從未親眼去看過的、在生死線上掙扎的百姓。

  “他……他說得對嗎？”鄭玨忽然喃喃自語，像是在問門生，又像是在叩問自己的內心，“我們……我們是不是真的錯了？只知道引經(jīng)據(jù)典，卻……卻從未真正俯下身，去看看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仁政’……難道真的只是書齋里的空談？”

  “老師！您怎能……”門生大驚失色，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一向固執(zhí)己見的老師口中說出。

  鄭玨無力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出去。門生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輕輕帶上了房門。

  幽暗的書房里，只剩下鄭玨沉重的呼吸聲。他一生篤信圣人之道，以匡扶正道、抵制“異端”為己任。可如今，他賴以立足的道德高地，在殘酷的現(xiàn)實和對方“救人性命”的實實在在的行動面前，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一種深刻的自我懷疑，如同毒藤，開始纏繞他那顆驕傲了一輩子的心。

  他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他親自注解的《禮記》，摩挲著發(fā)黃的紙頁，眼中充滿了迷茫與痛苦。堅持了一生的信念被動搖，這比任何政治上的失敗都更讓他感到絕望。

  與此同時，城西隔離區(qū)內的氣氛，卻與鄭玨府邸的死寂形成了鮮明對比。

  王審知與陳褚的到來，并未引起太大騷動，這里的每個人都在忙碌。秩序已然建立，雖然依舊能聽到病患的呻吟，但那種初期的恐慌和混亂已基本消失。士兵們嚴格把守區(qū)域，醫(yī)官和學徒們有條不紊地巡查、施藥、記錄，一些病情好轉的輕癥患者甚至開始幫忙做一些分發(fā)食物、打掃衛(wèi)生的簡單工作。

  “大人，陳長史！”負責此區(qū)域的老醫(yī)官見到他們，連忙迎上來，雖然戴著面巾，但眼中透著光，“好消息！今日新增病患僅八人，是疫情發(fā)生以來的最低值！死亡人數(shù)也連續(xù)三日下降！用了新方劑和那‘酒精’消毒的重癥病患，又有兩人高熱退去，脈象平穩(wěn)了許多！”

  小主，

  王審知仔細查看了最新的數(shù)據(jù)記錄，那向下的曲線雖然緩慢，卻堅定無疑。他又親自去看望了那幾位病情好轉的病患，雖然他們還十分虛弱，但眼神中已有了求生意志。

  “辛苦了?！蓖鯇徶獙厢t(yī)官和周圍的眾人說道，“是你們，用雙手和汗水，證明了我們道路的正確。福建，會記住你們今日的功績?！?br />
  沒有激昂的演說，只是樸實無華的肯定，卻讓所有聽到的人感到一股暖流和巨大的鼓舞。

  陳褚在一旁低聲道：“大人，看來最危險的時刻，確實正在過去。我們的方法，經(jīng)受住了考驗?！?br />
  王審知點點頭，目光投向隔離區(qū)外逐漸恢復生機的泉州城街巷：“是啊，度過了。但代價同樣慘重?！?他想起了那些沒能救回來的生命，想起了為此付出健康甚至生命的醫(yī)者和士兵。

  “元亮，疫情之后，有幾件事要立刻提上日程。”王審知邊走邊說，“第一，總結此次防疫的所有經(jīng)驗、數(shù)據(jù)、有效藥方，由天工院牽頭，編撰成《防疫紀要》，刊印下發(fā)各州縣，作為日后應對類似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