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械坊的“意外”事件，如同陰天里的一聲悶雷，雖未造成暴雨傾盆，卻提醒著王審知，暗處的敵人無時無刻不在尋找他的破綻。魯震那邊加強了戒備，生產在短暫的混亂后重新步入正軌，甚至因為標準化和流水線的初步推行，效率還有所提升。但王審知的心并未放松，他知道，鄭玨的攻勢絕不會僅限于這種小打小鬧的破壞。真正的風暴，必然在輿論和官場。

  而應對這種“文攻”，最合適的人選，非陳褚莫屬。這位曾經的保守派儒生，經過數(shù)年的共事和親眼見證，其思想已發(fā)生了深刻的轉變。王審知需要確認，這種轉變是否足以讓陳褚在關鍵時刻，堅定地站在自己這一邊，成為對抗鄭玨意識形態(tài)進攻的先鋒。

  機會很快到來。之前那場被成功控制的瘟疫，雖然主體疫情已然平息，但后續(xù)的安撫、賑濟、以及總結防治經驗等工作，千頭萬緒，正是考驗官員耐心和能力的試金石。王審知將這副重擔，全權交給了陳褚。

  這一日，陳褚正在臨時設置的疫后安撫司處理公務，手下書吏抱來一大摞卷宗。

  “長史，這是各坊報上來的因疫致孤幼童名冊，請求官府撫恤安置?！?br />
  “長史，這是醫(yī)官署提交的此次疫病防治流程總結，請過目?！?br />
  “長史，幾家藥鋪聯(lián)名上書，說此前官府平價征調了大量藥材，款項尚未結清……”

  陳褚埋首于案牘之間，一絲不茍地批閱著。與以往只是負責文書、禮儀不同，這次他是實際的執(zhí)行者，直接面對民生疾苦和繁雜事務。他親自走訪過失去頂梁柱的家庭，安撫過驚魂未定的百姓，協(xié)調過醫(yī)官和藥商的關系。這些實實在在的經歷，比任何書本上的道理都更具沖擊力。

  當他翻開醫(yī)官署的總結報告時，目光被其中詳細記錄的數(shù)據所吸引：疫情發(fā)生初期，日均新增病患數(shù)十人，死亡病例居高不下；而在強制推行開水飲用、石灰消毒、病患集中隔離等措施后，新增病例曲線在第七日開始陡然下降，死亡病例也大幅減少。報告旁邊，還附有幾位老醫(yī)官的評語：“此番防控，雖古法未載，然實效卓著，活人無算，實乃仁心妙術。”

  陳褚放下卷宗，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漸漸恢復生氣的街市。他想起了疫情最嚴重時，那些被傳統(tǒng)巫祝耽誤、最終家破人亡的慘??；也想起了王審知力排眾議，甚至不惜動用軍隊強制執(zhí)行防疫措施時，自己所持的懷疑態(tài)度。如今，鐵一般的數(shù)據和眼前安寧的景象擺在面前，他心中最后一絲因“不合古制”而產生的疑慮，徹底煙消云散。

  “格物致用，利國利民……”他喃喃自語著王審知文章中的話語，臉上露出了釋然和堅定的神情，“以往是褚迂腐了?？照勑岳?，何如實干濟世？若圣人見此活民之功，亦當頷首贊許?！?br />
  這時，一名小吏進來稟報：“長史，王司馬來了?！?br />
  陳褚連忙整理衣冠，迎了出去。只見王審知依舊是便服打扮，正站在院中，看著墻上張貼的疫后安撫政令和物資發(fā)放清單。

  “元亮兄，辛苦了?！蓖鯇徶D過身，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看來此處事務，已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br />
  “分內之事，不敢言辛苦。”陳褚拱手道，“大人親至，不知有何指示？”

  王審知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指著墻上的清單，問道：“我觀這名冊細致，物資發(fā)放亦有條理，元亮兄似乎用了新的登記之法？”

  陳褚點頭：“正是。借鑒了天工院數(shù)據管理的一些思路，將受災戶按坊、按情況分類編號，建立檔案，發(fā)放物資時登記簽收，避免重復和遺漏，也便于后續(xù)核查。雖繁瑣些，但清晰可控?！?br />
  “好！學以致用，方能進步?！蓖鯇徶澰S道，隨即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重了些，“元亮兄，如今外界風雨欲來，鄭公等人，依仗‘正統(tǒng)’‘禮法’，攻訐我等新政，蠱惑人心。輿論場上，我們需有能與之抗衡的聲音。我那篇文章，雖已散發(fā)，但終究是個人之言，需要更有分量的人物，從學理、從道統(tǒng)的角度，予以回應和闡發(fā)?！?br />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陳褚：“元亮兄學養(yǎng)深厚，昔日亦曾對格物之學心存疑慮，如今親眼所見，親身所歷，當有不同感悟。不知兄臺可愿執(zhí)筆，撰文系統(tǒng)闡述這‘新學’與‘舊理’之辨，闡明我等所為，非是離經叛道，實是繼往開來，踐行圣人之志？”

  這便是王審知拋出的橄欖枝，也是他對陳褚立場的最終試探。他希望陳褚不僅能做事，更要在思想戰(zhàn)場上，公開地、明確地站在自己這一邊。

  陳褚聞言，并未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案頭那卷記錄著活人數(shù)字的疫病防治總結，又望向窗外熙攘的街市，最終，他深吸一口氣，對著王審知深深一揖，語氣堅定而清晰：

  “大人，往日陳褚拘泥章句，不識時務，對大人新政多有不解乃至非議。然數(shù)年所見，瘟疫防治、農工興盛、商路通達，樁樁件件，皆是利民實績，勝過空談萬倍！格物之理，確能致用；利民之政，方為大道！”

  小主，

  他直起身，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鄭公等人，抱殘守缺，以古非今，其言雖辯，其行實誤國！褚不才，愿效綿薄之力，撰文駁斥謬論，闡揚新學！非為阿附大人，實乃為天下蒼生計，為福建前途計！這‘新舊之辨’的第一篇文章，便從這‘防疫活人’與‘巫祝誤事’的對比寫起，讓事實說話！”

  聽到陳褚這番擲地有聲的表態(tài)，王審知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他知道，自己得到了一位真正理解并認同自己理念的重量級謀士，這遠比多贏得幾場軍事沖突更為重要。

  “好！有元亮兄此言，我心中大定！”王審知用力拍了拍陳褚的肩膀，“文章不必急于求成，務必論據扎實，邏輯嚴密。我們要的，不是一時口舌之快，而是要在士林心中，播下求真務實的種子?！?br />
  “褚明白?！标愸亦嵵貞拢S即又道，“此外，褚以為，對抗鄭玨之流，不能僅靠被動反駁。我們可主動出擊，將大人治下的各項政績，尤其是關乎民生的具體案例，編撰成冊，名為《閩政紀要》，分發(fā)各級官員及有志士子學習。同時，可在閩學學堂增設‘時務策論’科，引導士子關注現(xiàn)實問題，探討解決之道，從根子上培養(yǎng)新學人才?！?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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