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薊州，寒風(fēng)如刀。連日來的操勞與殫精竭慮，終于在這嚴(yán)酷的天氣里尋到了突破口。一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寒擊倒了田公爺。

  起初只是幾聲咳嗽，他并未在意，依舊每日在書房處理堆積如山的公文，召見屬官，過問薊州鎮(zhèn)軍屯整頓及被查抄將領(lǐng)空缺的填補事宜。毛驤勸他歇息，他只擺擺手，啜一口濃茶壓下喉間癢意，便又埋首案牘。

  然而病勢來得洶洶。不過兩三日，咳嗽便轉(zhuǎn)為沉疴，胸腔里如同塞了一團濕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雜音，咳得狠了，連脊背都佝僂起來，面色也透出一種不健康的潮紅。夜間更是難熬，低熱纏身，盜汗不止，將那厚重的錦被都浸得潮冷。

  “公爺，您這病拖不得！”毛驤看著自家公爺日漸憔悴的容顏，心急如焚，“屬下這就去請最好的大夫！”

  薊州城內(nèi)的名醫(yī)被請了個遍，湯藥一碗碗地灌下去，病情卻只是反復(fù)。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醫(yī)官在仔細診脈后，捻著胡須，面色凝重地對侍立一旁的毛驤低語：“公爺此癥，看似風(fēng)寒入體，實則是舊疾引發(fā)。觀其脈象，沉疴伏于內(nèi)里，非一日之寒。早年是否受過極重的寒氣，或是臟腑有過損傷？”

  毛公爺聞言，心頭一沉。他想起公爺早年在大同邊塞，曾于酷寒之中率輕騎奔襲數(shù)百里，截?fù)舴高呏當(dāng)?，歸來時人馬皆覆冰甲，幾乎凍斃。那一次，便落下了病根。這些年輾轉(zhuǎn)宣府、京城，看似無恙，實則內(nèi)里一直未曾完全康復(fù)。如今在這更為苦寒的薊州，又經(jīng)年累月勞心勞力，憂思過甚，那潛伏的病根便如同被引燃的干柴，猛地爆發(fā)出來。

  “先生，可能根治？”毛驤聲音干澀。

  老醫(yī)官緩緩搖頭：“積重難返，痼疾已成。眼下只能徐徐圖之，以溫補之藥固本培元，佐以清肺化痰之劑緩解癥狀。但最要緊的，是需靜養(yǎng)，萬萬不可再勞神費力，否則……”后面的話他沒說，但毛驤已然明白。

  病榻之上，田公爺時而清醒，時而昏沉。清醒時，他強打著精神，聽毛驤匯報外界動向，得知王撲與曹化淳雖暫時蟄伏，但其黨羽仍在暗中活動，對新政陽奉陰違。而遼東李總兵那邊，對之前關(guān)于軍務(wù)的問詢，回文依舊含糊，只言“邊務(wù)倥傯，一切安好”，顯然是存心敷衍。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他靠在引枕上，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薊州之事，看似暫告段落，實則暗流潛涌。遼東的爛攤子，更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不僅僅是身體被疾病掏空，心力更是如同燃盡的燭火，搖曳微弱。

  昏沉之際，他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鐵馬的大同邊關(guān)，看到了那些與他一同浴血、最終埋骨黃沙的同胞；轉(zhuǎn)瞬又似置身于宣府繁雜的軍屯賬目之中，與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豪強世家周旋；最后，是薊州這看似平靜，卻步步殺機的官場……這一生，他似乎總在爭斗，與敵寇斗，與貪吏斗，與這腐朽的體制斗。

  他贏了許多，卻也失去了太多。健康的體魄，安穩(wěn)的歲月，與妻兒團聚的溫情……值得嗎？

  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打斷了他的思緒，肺腑如同被撕裂般疼痛。侍女連忙上前，替他撫背，遞上溫?zé)岬乃帨?。那濃重的苦澀滋味在口中蔓延開，讓他混沌的頭腦清明了幾分。

  他揮退侍女，獨自望著帳頂繁復(fù)的紋樣，眼神漸漸變得空洞而深遠。一個從未如此清晰明確的念頭，悄然浮上心頭：或許，是時候該離開了。

  這念頭一起，竟如同荒原上的野草，瞬間蔓延開來，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