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燙手山芋

  那嬤嬤尖利而刻意拔高的尾音，如同冰冷的針尖，驟然刺破了聽雪苑正廳內(nèi)勉強維持的平靜。話音落下后，空氣仿佛凝固了，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的寂靜之中。角落里，夏竹早已嚇得臉色慘白如紙，雙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骨節(jié)泛白，手足無措地望向端坐主位的蘇云昭，眼中滿是驚惶。而那領(lǐng)頭的老嬤嬤和她身后兩個手捧錦盒的丫鬟，則維持著一種表面恭敬、實則骨子里透出倨傲的姿態(tài)，微微揚著下巴，等待著預(yù)料之中新王妃該有的——或受寵若驚、或惶恐不安、繼而大禮參拜謝恩的場景。

  時間，在這壓抑的寂靜中被無形地拉長，每一息都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充滿了不確定的危險。蘇云昭依舊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張略顯陳舊的花梨木扶手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并未因這突如其來的“恩典”和宮中有人的駕臨而有絲毫起身的意思。她臉上平靜無波，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唯有那雙清冷明澈的眸子，如同浸透了數(shù)九寒天的冰水，緩緩地、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掃過老嬤嬤臉上那層厚重而虛偽的笑容假面，最終落在那兩個丫鬟手中捧著的、即使在室內(nèi)略顯昏暗的光線下也難掩其華光璀璨的錦盒上——那里面的云錦與玉如意，正無聲地散發(fā)著誘惑與危險并存的氣息。

  “貴妃娘娘厚愛，體恤下情，本妃……”蘇云昭終于開口，聲音平穩(wěn)得像是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小事，聽不出半分應(yīng)有的波瀾，卻也尋不見一絲溫度，只有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感。她甚至沒有完全站起身，只是優(yōu)雅地微微抬了抬手，做了一個輕描淡寫的手勢，“賞賜既已送到，嬤嬤辛苦，可以回去向貴妃娘娘復(fù)命了?！?br />
  那領(lǐng)頭嬤嬤臉上那副精心堆砌的假笑，瞬間如同被凍住的湖面，僵硬在那里，裂開一絲難以置信的縫隙。她顯然完全沒有料到，這位出身罪臣之家、在王府中本該如履薄冰的新王妃，竟會是這般反應(yīng)——沒有預(yù)想中的驚喜交加，沒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惶恐，更沒有按規(guī)矩焚香凈手、跪接叩謝！這簡直……這簡直是對貴妃娘娘威嚴的公然漠視，是徹頭徹尾的失禮與褻瀆！

  “王妃娘娘！”嬤嬤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冒犯的尖銳，試圖以聲勢壓人，“貴妃娘娘親賜賞賜，這乃是天大的恩典！隆恩浩蕩！按宮規(guī)祖制，您需得即刻焚香凈手，跪接懿旨，三跪九叩，謝主隆恩！您這般……這般輕慢，怕是于禮不合吧？若是傳揚出去，只怕于王妃您的名聲，于王府的聲譽，都有損礙！”她刻意重重地強調(diào)了“于禮不合”四個字，眼神中的輕蔑與不滿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如同看著一個不開化、不懂規(guī)矩的邊陲野婦。

  蘇云昭唇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銳利。“嬤嬤方才也說得清楚，是貴妃娘娘‘體恤賞賜’，而非頒布‘懿旨’。”她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區(qū)分了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目光平靜卻帶著無形的壓力，“若是正式的懿旨，自有宮中天使持節(jié)宣召，儀軌周全，禮不可廢。既是娘娘仁厚，體恤本妃初入王府，私下賞賜添妝以示關(guān)懷，本妃心中感念，領(lǐng)受這份心意便是。莫非……”她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如同利劍出鞘，目光銳利如電，直直射向那臉色開始變幻的嬤嬤，“嬤嬤覺得，貴妃娘娘是那等拘泥虛禮、刻意為難臣下內(nèi)眷之人？還是說，嬤嬤您……想越俎代庖，替貴妃娘娘在這靖王府內(nèi)立威？”

  這話一出，如同驚雷炸響！那嬤嬤臉色驟變，血色瞬間從臉上褪去，變得灰白！她敢借著貴妃的勢來施壓，來擺架子，卻絕不敢、也絕承擔不起“替主子立威”和暗示貴妃“刻意為難”這天大的罪名！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別說她一個小小的管事嬤嬤，就是她背后的靠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奴婢不敢！王妃娘娘言重了！奴婢萬萬不敢有此心！”嬤嬤慌忙不迭地躬身，幾乎要彎成九十度，聲音帶著明顯的慌亂和顫抖，先前那股盛氣凌人的架勢蕩然無存，額頭上瞬間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光，“奴婢……奴婢只是好心提醒娘娘，宮中規(guī)矩森嚴，莫要因一時疏忽，失了禮數(shù)，惹來……惹來不必要的閑話，壞了娘娘自己的清譽?！彼脑捳Z依舊試圖維持一點體面，但語氣已然軟了下去，帶著懇求的意味。

  “本妃行事，自有分寸，何去何從，心中明了，不勞嬤嬤過多費心。”蘇云昭語氣淡漠，不再看她那副前倨后恭的丑態(tài)，轉(zhuǎn)而對一旁緊張得幾乎要窒息的夏竹吩咐道，“夏竹，將貴妃娘娘賞賜之物好生收起來，仔細登記在冊，妥善存放，莫要有任何閃失。這些都是娘娘的恩典，需得鄭重對待?！?br />
  “是，王妃?！毕闹袢缑纱笊?，連忙應(yīng)下，小步上前，小心翼翼、幾乎是屏著呼吸從那兩個神色同樣變得不安的丫鬟手中，接過了那沉甸甸、仿佛帶著燙手溫度的錦盒。她心中雖然依舊害怕得厲害，但親眼見到王妃不過三言兩語，就將這氣焰囂張、來自宮中的嬤嬤逼得狼狽不堪，不禁也生出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勇氣和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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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嬤嬤見事已至此，知道再糾纏下去不僅討不到半點好處，反而可能被這位言辭犀利、心思深沉的王妃抓住更多話柄，引來更大的麻煩，只得強壓下心中的憋屈、驚懼和熊熊燃燒的怒火，草草行了個禮，聲音干澀地道：“既然……既然賞賜已經(jīng)送到，王妃娘娘也已收下，奴婢……奴婢這就告退，回宮向貴妃娘娘復(fù)命！”說完，幾乎是片刻不敢停留，帶著那兩個同樣面色惶然的丫鬟，如同身后有惡犬追趕一般，腳步凌亂、近乎落荒而逃地匆匆離開了聽雪苑正廳，那背影在門口的光線下拖曳出一道倉皇而灰溜溜的影子。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院門外，夏竹才猛地長長舒出了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濁氣，整個人像是虛脫般，靠在桌邊，拍著起伏不定的胸口，后怕道：“王妃，您剛才……剛才真是……太厲害了！奴婢的心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那可是貴妃娘娘身邊出來的人?。∷齻儭齻円幌蜓劬Χ际情L在頭頂上的！”

  蘇云昭臉上籠罩的冰寒冷意并未因她們的離去而消散，反而更加凝重了幾分。她目光沉靜地落在夏竹剛剛放在桌面上的那兩個華美錦盒上，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精致的盒身，看清內(nèi)里隱藏的真正禍心?！皡柡Φ?，從來都不是這幾個仗勢欺人的奴才，”她沉聲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更深的警惕，“而是送出這份‘厚禮’背后的人。這東西，接下了，看似是榮耀，實則是枷鎖。我們等于主動將脖子套進了貴妃的繩圈里，日后在這王府，不，是在這京城的一舉一動，只怕都難逃她那雙在深宮之中窺視的眼睛?！?br />
  她起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到桌邊，伸出纖細卻穩(wěn)定的手，親自逐一打開了那兩個錦盒的扣鎖。頓時，一室仿佛都被那內(nèi)里蘊含的華光所照亮。一匹是如同天際晚霞染就、流光溢彩的霞光紫云錦，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