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內(nèi)的時光仿佛凝滯。

  阿嬌的意識懸停在兩幅浩瀚的畫卷之間，一邊是星辰隕落、文明守望的永恒孤寂，一邊是煙火人間、愛恨交織的凡俗長河。她的手指依然輕按著小腹，那里傳來的微弱脈動，像一顆落在心湖的雨滴，蕩開一圈圈無法忽視的漣漪。

  孩子……

  前世椒房殿的冷，穿透歲月再度襲來。但今世，她曾握過刀劍，撫過星圖，見過文明廢墟，也聽過忠誠誓言。她已不是那個只能困守深宮、將全部人生系于一人之心的陳阿嬌。

  腦海中飛速閃過夷洲的景象：浴血奮戰(zhàn)后疲憊卻明亮的眼睛，劉無采收到預(yù)警時必然露出的凝重神情，還有那些埋骨海疆的將士……他們是活生生的人，有牽掛，有未來。

  而劉徹……那個困在千年執(zhí)念里、不惜血祭蒼生的帝王。即便接受饋贈獲得力量將他徹底凈化，那之后呢？她將成為這個星球永恒的看守者，她的孩子或許會繼承這份孤獨的使命，永遠(yuǎn)與“正常”的人生絕緣。

  “歸墟之塔”的聲音再度響起，平和無波：【時間流在此地暫時緩滯，但外部正在加速?！廴倔w’的血祭已引發(fā)能量湍流，夷洲屏障正在被腐蝕。請盡快抉擇?！?br />
  阿嬌閉了閉眼。

  當(dāng)她再次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澄澈的決斷。

  “我選擇，”她的聲音在空寂的塔內(nèi)清晰響起，“‘遺忘與回歸’?！?br />
  【確認(rèn)。此選擇不可逆。啟動‘歸墟協(xié)議’最終章：文明回響·人性重置?！磕锹曇舴路饚狭艘唤z極其細(xì)微的、如釋重負(fù)的嘆息，【星隕的火種，感謝你最后的慈悲——對他人，亦是對自己?！?br />
  懸浮的立體光暈驟然光芒大盛，將阿嬌溫柔包裹。無數(shù)光點從塔壁浮現(xiàn)，涌入光暈之中。塔身開始發(fā)出低沉的、仿佛來自遠(yuǎn)古的共鳴。

  但我有一個請求，阿嬌在意識中傳遞，能否……保留一絲‘印記’？不是記憶，不是力量，只是一種……傾向。比如，讓夷洲的將士們潛意識里更信任海路、更擅長協(xié)作；讓我自己……對星空、對深海，保留一絲本能的親近與好奇；讓劉徹……她頓了頓，讓他對‘長生’的執(zhí)念，留下一點源于恐懼而非貪婪的‘空白’，或許未來能用更溫和的方式填補。

  【可。此為‘星塵回聲’，非記憶非力量，乃文明烙印于靈魂的模糊印記，如胎記，如直覺?！克穆曇艋貞?yīng)，【協(xié)議調(diào)整。開始剝離與回滾?！?br />
  還有，阿嬌最后想到，時間錨點，請選在……建元二年，竇太皇太后崩逝后不久。那是前一世她命運急轉(zhuǎn)直下的開始，也是劉徹皇權(quán)真正鞏固的起點。這一次，她要站在不同的位置。

  【錨點設(shè)定。融合開始?！?br />
  轟——

  沒有巨響，只有一種仿佛整個空間都在向內(nèi)坍縮的無聲震蕩。阿嬌感到意識被無限拉長，又瞬間壓縮。所有關(guān)于星隕、星核、密鑰、網(wǎng)絡(luò)的知識，所有超凡的感知與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那些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跨越千年的恩怨、文明存續(xù)的重壓……都化作模糊的流光，從她靈魂中抽離，沉入最深沉的遺忘之海。

  在最后失去意識的瞬間，她仿佛看到：

  · 夷洲地下，那被污染的網(wǎng)絡(luò)節(jié)點處，陰冷的能量與劉徹的血祭連接被一道純凈的、淡金色的光掃過，如晨霧遇陽，徹底消融。所有因星骸能量而強化的軀體、武器，光芒黯去，恢復(fù)凡鐵。將士們茫然四顧，只覺得一場大夢初醒，心中只余下守衛(wèi)家園的堅定和對“翁主”（他們隱約記得一位極高的女性領(lǐng)袖）模糊的忠誠。

  · 夷洲府邸，劉無采正緊急巡查水源，忽然心頭一松，仿佛某種潛藏的威脅無聲消散。她有些疑惑地按了按胸口，那里似乎空了一塊，又似乎被更溫暖踏實的東西填滿。她抬頭望天，碧空如洗。

  · 長安，未央宮深處。正在舉行某種邪惡儀式的劉徹，周身翻滾的黑霧與血光驟然潰散！反噬之力讓他噴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腦海中那些瘋狂的低語、星核碎片的污染、千年的記憶，如同被橡皮擦去的字跡，迅速模糊、消失。最后殘留的，只有一個冰冷而偏執(zhí)的“要掌控一切、要超越時間”的空洞欲念，以及……一個模糊的、穿著皇后禮服卻眼神冰冷的女子身影（阿嬌），這身影與某種深刻的挫敗感和吸引力混雜在一起，沉入潛意識。

  · “歸墟之塔”所在的金色霧海，連同整座島嶼，從邊緣開始化為點點星塵，消散在蔚藍(lán)的海天之間。仿佛從未存在。

  ……

  ……

  ……

  建元二年秋，長安，未央宮。

  陳阿嬌從一陣短暫的眩暈中回過神來。她正坐在椒房殿的窗邊，手中拿著一卷書簡，似乎是《詩經(jīng)》，但剛才走了神。

  窗外秋陽正好，庭中桂樹送來馥郁香氣。殿內(nèi)陳設(shè)華麗，熏香裊裊。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她輕輕按了按太陽穴?？傆X得……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有什么浩瀚的星空、無盡的海洋、激烈的戰(zhàn)斗，還有一個……孩子？她下意識地?fù)嵘掀教沟男「梗瑔∪皇ΑＷ约哼@是怎么了？是太想要子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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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心底深處，似乎確實對大海、對遙遠(yuǎn)的東南方，有一種莫名的牽掛和向往。而且，最近對天文星象也格外感興趣，還私下找了些雜書來看。母親館陶公主還笑她轉(zhuǎn)了性子。

  “皇后娘娘，”貼身侍女輕步上前，“陛下宣您去宣室殿，說是有要事相商?！?br />
  劉徹……

  阿嬌放下書簡，整理了一下衣裙。聽到這個名字，心中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不是前世那種純粹的怨與懼，也不是曾經(jīng)有過的愛慕，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警惕，以及深藏眼底的、連她自己都未完全察覺的、歷經(jīng)滄桑后的平靜與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