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的夏天，是從一碗燥熱的米粉和一身黏糊的汗意開始的。

  化龍池那一戰(zhàn)過去快半年了，街面上的狼藉早已清理干凈，新鋪的柏油路在太陽底下泛著刺眼的烏光，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子新材料和灰塵混合的味兒。政府效率蠻高，樓該修的修，路該補的補，表面上看起來，星城還是那個熱辣鮮活、人聲鼎沸的星城。

  只有像我這種曉得內情的人，才感覺得出，腳下這片土地，像是在一場大病初愈后，隱隱透著點虛浮。地脈算是穩(wěn)住了，沒得再塌樓陷地的風險，但那股子沉甸甸、穩(wěn)當當?shù)暮裰馗?，總像是差了點意思。好比一個老口子熬了通宵，第二天硬撐著起來上班，看著人模狗樣，底子里還是乏。

  我坐在化龍池街口新開的一家茶館的二樓窗邊，吹著嘶嘶冒冷氣的空調，嘬著杯幽蘭拿鐵。杯子外壁凝了一層細密的水珠，涼意透過指尖，稍微壓下了點靈體深處那絲若有若無的隱痛——那是硬扛府主一擊和強引“鎮(zhèn)”字神文留下的紀念品，天氣一變或者我心里頭毛躁的時候，它就鉆出來提醒我一下存在感。

  桌對面的iPad亮著，視頻那頭是陳嗲嗲。嗲嗲坐在自家陽臺的藤椅里，身上裹了件棉綢衫子，臉色比幾個月前好了不少，但說話還是有點中氣不足，旁邊小茶幾上擺著杯冒著熱氣的參茶。

  “……所以說啦，星伢子，不是嗲嗲啰嗦，你現(xiàn)在是‘有身份’的人噠，莫整天想著哪里有好吃的就往哪里鉆?！编青菍χR頭指指點點，“昨日子桂花公園那邊的事體，你聽講了不？王滿爹屋里那只哈巴狗，平時乖得狠，突然之間對著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樹吠了足足一夜，拉都拉不走，第二天那樹底下就拱出來一窩白螞蟻！你說怪不怪？”

  我吸了口奶茶，慢悠悠道：“嗲嗲，白螞蟻歸林業(yè)局管，或者打119，不歸我管。我總不能跑過去跟螞蟻策，‘幾位螞蟻大哥，給點面子莫啃嗲嗲的桂花樹了咯’？”

  “呸！”陳嗲嗲笑罵一句，“跟你講正經(jīng)的！還有咧，上星期，天心閣社區(qū)那個劉娭毑，夜里起來解手，看到窗外頭有個穿白褂子的影子飄過去，嚇得她喔，第二天就感冒了！我去看了，屁都沒得一個，就是地氣回涌，帶了點老時候的殘影，虛驚一場。”

  “那不就是咯，”我一攤手，“都是些小打小鬧，地脈自我調節(jié)呢。您老安心休養(yǎng)，莫操心這些了?！?br />
  “我不操心哪個操心？礦燈老頭子一天到晚守著他的岳麓山，羅老倌又跑回洞庭湖當他的水王爺去了，書院那個老學究只會之乎者也……現(xiàn)在長沙城里頭，就我們爺倆還能動彈動彈，我不盯緊點，萬一又出幺蛾子？”陳嗲嗲絮絮叨叨，但眼神里透著股經(jīng)過大事后的豁達和依舊不減的責任感。

  我心頭發(fā)暖。是啊，化龍池一戰(zhàn)，我們這幾個老弱病殘算是捆在一起了。礦燈老人鎮(zhèn)守岳麓文脈，梳理大地之氣；羅嗲回洞庭整合水族，盯緊三湘四水；書院的那位老者則埋首故紙堆，試圖從歷代典籍里找出更多關于“天樞”、“幽府”乃至更古老秘辛的線索。而我，因為和“天字盒”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聯(lián)系，加上年紀最輕（相對而言），就成了這幾方之間的聯(lián)絡員和長沙街面的“巡邏隊”。

  正聊著，我放在桌邊的“天字盒”忽然輕輕嗡動了一下。盒蓋上那個簡化版的“鎮(zhèn)”字紋路閃過一絲極淡的溫潤光澤。

  我神色一凝，放下奶茶。

  “何什咯？”視頻那頭陳嗲嗲也收了玩笑神色。

  “有點不對?！蔽夷闷鹛熳趾?，閉上眼睛，將一絲微弱的意念沉入其中。腦海中，那幅熟悉的“巡天”星圖緩緩展開，以長沙城為核心，光影流轉，大部分區(qū)域都呈現(xiàn)出平穩(wěn)的、代表地脈安穩(wěn)的柔和光暈。

  但在星圖的西北邊緣，代表寧鄉(xiāng)與益陽交界的那一小塊區(qū)域，一個極其細微的暗紅色光點猛地閃爍了一下，像是針尖扎了一下，又迅速隱沒，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那瞬間逸散出的—絲陰冷、死寂的氣息，卻讓我靈體內的隱痛都跟著悸動了一下。

  這不是自然的地脈波動。

  我睜開眼，眉頭皺了起來。

  “何什了？看到么子家伙了？”陳嗲嗲急著問。

  “西北邊，寧鄉(xiāng)那塊，剛才有一下能量反應，很怪，帶著死氣，不像好東西，一下就沒了?！?br />
  “寧鄉(xiāng)？”陳嗲嗲沉吟了一下，“炭河里那塊？老時候打過仗死過人的地方多……但也不應該啊，平時都蠻安靜的。”

  我正要說話，手機響了，一看，是礦燈老人發(fā)來的加密信息。內容言簡意賅：“岳麓地氣微瀾，似有外邪試探，源似西北，陰晦難察，小心?！?br />
  幾乎是同時，羅嗲的語音信息也跳了進來，點開就是他那個大嗓門，背景音還有嘩嘩的水聲：“星伢子！在搞么子？最近洞庭湖里頭不太平啊，來了幾條不認得的水路子，鬼鬼祟祟不曉得在摸什么卵路！老子盤問它們，屁都放不出一個！你那邊穩(wěn)當不？莫又惹出大麻紗啊！”

  我心里頭那點不安迅速擴大了。

  長沙西北的異常能量尖刺。 岳麓山感知到的外邪試探，來源西北。 洞庭湖出現(xiàn)不明水族。 時間點如此接近。

  這絕不是什么巧合。

  “嗲嗲，”我對著視頻那頭臉色也嚴肅起來的陳嗲嗲說，“看樣子，歇夠久了，得出趟門了?！?br />
  陳嗲嗲咂摸了一下嘴：“要去寧鄉(xiāng)？一個人去？要不要我……”

  “您老莫霸蠻了，”我打斷他，“好生休養(yǎng)，就是幫我大忙了。我先去探個路，看看到底是么子名堂。小事情，我自家搞得坨?！?br />
  “那你千萬小心！莫逞強！有事就打電話，喊礦燈老頭子或者羅老倌遠程支援！再不濟……再不濟你就跑！不丟人！”陳嗲嗲叮囑道。

  “曉得噠，您放心咯?！?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