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寒更故故(一)
>
他暗自覷著皇帝,眼看他打開看了幾眼后已然變了臉色,便及時插了一句:“殿下當時壓下去了,可朝中議論信王殿下的不在少數(shù)?!?br />
皇帝眉峰微攢,幾乎怒目切齒:“這些人真是……”
后半句卻忽然啞了下來。他深吸一口氣,迫自己平靜下來。太子已勸過,其中道理他自然清楚,也不得不承認當時的確有些沖動。
他“啪”地一聲將奏章合上,一把摁到桌子上,拳上骨節(jié)泛白。那些詞句確實激到他心底去了,立時便想下旨叫錦衣衛(wèi)去抓人,話到嘴邊終究恨恨忍住。
“陛下息怒。”
楊仞的聲音不尖銳莽燥也不綿軟怯懦,與孟淮有些相像,聽了只令人覺得莫名安穩(wěn)。
“朕知道?!?br />
現(xiàn)如今信王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他若真再挑起來,結果不一定比眼下好。所以對徐楨的這口氣他只得咽下。
他忽然明白那日太子所言“不傷及眾臣拳拳之心”的深意。良久卻只是一嘆,饒是再憤怒,也著實感念他的細心謹慎。
“元輔今日是來做太子說客的?!?br />
楊仞躬身一揖:“臣不做說客,只是為陛下著想?!?br />
皇帝側首輕哂:“你們都是這么跟朕說的,可到最后難為的卻還是朕。”
他頓了頓,語氣微沉:“于信王一事上,朕的確有些糊涂??僧斎仗铀钢e只有御前失儀,其余的朕也都聽進去了?!?br />
那幾分頗為明顯的固執(zhí)隨著話音落下,潛入沉默的空氣里。楊仞終究沒忍住,出聲反問:“陛下大發(fā)雷霆當真只是因為太子殿下失儀?”
話一說出口便感覺氣氛已然有些沉冷,他垂首,張了張嘴,聲音漸輕:“臣多言?!?br />
皇帝不置可否,緘默半晌,忽然問:“你們是覺著朕偏愛信王,愛錯了嗎?”
楊仞道:“愛沒有錯,可違背祖法……”
皇帝不以為然:“太子已經(jīng)是太子了,朕能給信王的,再多也多也多不過太子。信王在京多留幾年再就藩罷,朕看著他,不會有什么事的?!?br />
“元輔可還記得先帝在時么?華兒當時不過七歲,先帝便已立了他為皇太孫,自此朕坐在東宮的位子上就總是覺得不安穩(wěn),仿佛周圍人人都在盼著朕死,連先帝都不肯多看朕一眼。后來華兒那樣出色,卻偏偏早逝,朕覺得虧欠他,卻已沒有機會去彌補了?!?br />
“昭懷太子薨后朕曾有意立平兒為儲,這你也是知道的。甚至連立儲詔書都擬好了,可就在那幾天,他竟也等不及,居然敢勾結太監(jiān)里應外合,不僅要這皇位,還要朕的命!”
“你們說朕對太子冷淡,可朕那樣悉心愛護晏平,他還不是將利劍對準朕這個對他寄予厚望的父皇?晏平死的時候朕就怕了,哪里還敢對儲君有什么好臉色?朕是喜愛信王,可禮法尊卑心里還是清楚的,不會真的由著他胡來,更不會輕易廢儲。”
皇帝的語氣有些沉悶,默默看向窗外。他一手扣在桌上,手邊未飲完的那盞茶已經(jīng)涼透,殘存的一縷茶香隨著余溫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沉了口氣,垂首端起剩余的茶。便覺著心底也是一片寒涼的了。
楊仞立在一旁,暗自腹誹,其實說到底皇帝那份信任只給了信王而已。
但他仍舊不發(fā)一言。他其實一直不算擅長言辭之人,當初年輕中第時在金鑾殿奏對,便未曾得到過先帝的認可,他的青云仕途大多憑借策論。
宣寧皇帝倒是清楚他這一點,是以對他的言辭一向寬容。
“陛下?!焙冒胩焖鋈槐锍鰜韮蓚€字。
皇帝轉頭:“你說?!?br />
“太子殿下病了好幾日了。再怎么說,殿下也是您的嫡子。您若有空……臣還是希望您能去看一看他?!?br />
他覺著這些話無論如何也不該是他來說,可即便覺得不大妥當,也還是終究開了口。
皇帝輕輕一喟:“你還是做了太子的說客?!?br />
楊仞啞然,這次倒是沒出言辯解。他一向是不站隊的,所以皇帝才肯看重他。
“總歸是太子,朕又不能將他怎么樣。他既然病著,好好調養(yǎng)便是,朕已經(jīng)遣人去吩咐他,抄書暫時可先停下。過年時若能痊愈自然更好,缺了席也不大好看。”
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朕得空會去看看?!?br />
楊仞應了一聲,退一步正要出聲告退,卻聽皇帝朝外高聲喊了一聲“計維賢”。
計維賢連忙疾行進殿,躬身聽旨。
皇帝吩咐道:“蘭懷恩杖刑想必還未恢復,暫時不用再折騰了,便先待在東宮罷?!?br />
計維賢不知他為何忽然改了主意,只應了聲是。心里暗忖,不知楊仞究竟都說了什么,竟會讓皇帝態(tài)度轉變如此之快。但他是無權置喙的,只想著以后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