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骨香
一、古卷滲墨
驚蟄的雷聲響過“書坊巷”的灰瓦時,簡硯之正用羊毫筆蘸著糨糊修補那冊宋代刻本《論語》的蟲蛀頁。書頁間突然滲出些青黑色的墨汁,順著豎排的刻痕滴落,在紫檀木書案上積成個不規(guī)則的墨斑,湊近細(xì)嗅,墨斑里竟混著松煙的清苦氣,與坊內(nèi)七只嵌在書架上的銅制書函(刻著“經(jīng)”“史”“子”“集”等字)散發(fā)的氣息完全相同。這是她接管這座古籍修復(fù)坊的第六十八天,宋刻本是前坊主簡老爺子的“鎮(zhèn)坊寶”——那位能從紙頁的薄厚“辨出刊刻年份”的老書匠,在去年冬至倒在裱糊臺前,手里攥著半張殘破的書葉,葉邊的墨痕里,嵌著點暗紅的碎屑,與后院書窖地磚縫里的宋代人骨殘片完全吻合。而坊里所有帶“字”的典籍(經(jīng)卷、拓片、手札),都在同一夜生出霉點,霉點的形狀組成個歪斜的“7”,與《論語》的卷數(shù)完全相同。
簡硯之是古籍保護研究員,祖父留下的《書譜》里,夾著張宋刻本的書影,影上“仁”字的位置用朱砂畫著支毛筆,注著行字:“紹興十年,刻書匠簡守文刊此籍,內(nèi)封七魂,非簡氏傳人不能見其形。”而“紹興十年”正是秦檜構(gòu)陷岳飛的年份,地方志記載(據(jù)《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殘卷整理)那年書坊巷有七位刻書匠因拒絕為秦檜刊刻“誣岳檄文”,被密探秘密處決在書窖,尸體與廢書一同焚化,只有簡守文(簡硯之的先祖)活了下來,躲在坊內(nèi)重刻了這冊《論語》,從此再沒離開過巷口,臨終前說“書頁泣血時,就是匠人還魂日”。
“簡老師,墨汁的成分分析出來了?!敝职⒑啽е鴻z測報告穿過堆滿書冊的閣樓,青布長衫上沾著墨點,“含炭黑、膠礬和麝香,是宋代‘澄心堂紙’專用墨的典型成分。碎屑的DNA序列,與書窖出土的宋代骸骨完全一致。還有,簡老爺子的工具箱里,找到七把牛角刻書刀,刀身都刻著‘書’字,其中一把的刀柄,纏著縷絲線,材質(zhì)與宋代刻書匠的絹質(zhì)護腕完全相同?!?br />
修復(fù)坊的老更鐘突然“當(dāng)”地敲了八下(此時應(yīng)為辰時七刻),多余的一聲鐘鳴震得宋刻本的錦函嗡嗡作響,書頁的影子投在墻上,與霉點組成的“7”重疊處,顯出個青黑色的點,與《書譜》里標(biāo)注的“書心”位置完全一致。簡硯之想起簡老爺子臨終前含糊的話:“字跡會說謊,但書骨不會,每道刻痕都藏著刻書人的淚。”而巷里的老鄰居說,簡老爺子年輕時總在深夜校書,月光透過雕花木窗照在宋刻本上,能看見紙頁的褶皺里浮出模糊的人影,圍著刻版鑿字,等雞叫頭遍就消散,只在書案上留下層黏膩的墨霜,三天不褪,帶著松煙和陳紙的混合味。
阿簡在宋刻本的函套夾層,發(fā)現(xiàn)了個紫檀木書盒,盒蓋的紋路是七個書冊的形狀,鑰匙孔正好能插進那把纏著絲線的牛角刻書刀。盒子打開的瞬間,股混合著墨香和霉味的氣息漫出來,里面裝著七頁殘破的書葉,每頁都用刻刀反刻著半個字,拼起來是“拒刻偽文”,刻痕的深淺與宋代浙刻本的“瘦金體”刻風(fēng)完全一致,其中一頁的邊緣,還留著個極小的牙印,形狀與簡老爺子養(yǎng)的那只老貓“書影”的齒痕一致。那只貓在簡老爺子死后就鉆進了書盒,有人說它誤食了墨塊窒息而死,簡硯之卻總在午夜聽見修復(fù)坊傳來貓爪扒書案的聲,像在提醒她看某冊古籍。
二、書痕記冤
春分的夜里,暴雨沖垮了后院的半面書窖墻。簡硯之將七把牛角刻書刀按北斗七星的方位擺在宋刻本周圍,書頁突然劇烈震顫,最細(xì)密的七處刻痕(“仁”“義”“禮”等字的筆畫)突然透出紅光,紅光在墻上映出幅宋代書坊巷的地圖,標(biāo)注著“秦檜相府”“岳家軍密信傳遞點”“書窖入口”的位置。她按《書譜》記載,將七頁書葉拼在地圖的“書窖”處,裱糊臺突然“咔”地裂開細(xì)紋,縫隙里冒出股青煙,煙中浮現(xiàn)出七個模糊的場景:七位匠人圍著刻版爭執(zhí),巷口傳來靴聲,隨后人影被拖拽進書窖,青煙瞬間變成灰黑色,順著縫隙漫出來,在修復(fù)坊的地面上匯成七個字:“紹興十年三月三”。
“這不是普通的刻本,是藏著血誓的證詞。”簡硯之盯著煙中消散的人影,“先祖簡守文將七位匠人的血混進墨汁,在刊刻時把他們的抗?fàn)幙踢M字里行間,用典籍封存最后的吶喊。簡老爺子發(fā)現(xiàn)的書葉,是第七位匠人的遺物——他不是意外身亡,是被人阻止揭露真相,那些刻書刀,是他標(biāo)記偽文刻版位置的信物?!彼龊喞蠣斪拥男迺P記,最后一頁畫著幅秦檜相府的平面圖,在秘刻房的位置,標(biāo)著個紅點,旁邊寫著“七魂聚,書裂時”,字跡被墨汁浸染,隱約能看見“萬”字的輪廓——正是當(dāng)年下令處決匠人的秦檜黨羽姓氏,《宋史·奸臣傳》記載這位萬姓御史因“督刊誣文有功”被提拔,后代在宋孝宗為岳飛平反后改姓“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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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七只銅制書函突然同時彈開,函內(nèi)的舊書葉自動飛出,在空中組成“岳”字,隨后化作紙屑落在宋刻本上,書頁的蟲蛀處突然滲出些暗紅色的液珠,液珠的成分與書窖骸骨的血漬完全相同。簡硯之將那半張殘破書葉貼在宋刻本的缺頁處,刻本突然“嘩啦”作響,書脊裂開七道縫,每道縫里都夾著張極小的麻紙,紙上用朱砂畫著偽文刻版的藏匿處,與《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載的秦檜私刻工坊位置完全一致。
“宛氏的后人還在?!焙喅幹榈胤街荆樕E變,“現(xiàn)在的書坊巷古籍文化研究院院長,名叫宛景明,正是那位萬姓御史的第二十六代孫,他五年前以‘古籍修復(fù)’為名,多次阻撓對宋刻本進行無損檢測。簡老爺子筆記里提到,他三個月前曾來修復(fù)坊,借口鑒定刻本,卻在書窖前停留了整整一夜。簡老爺子的死,絕非偶然?!彼肫鸸P記里的另一句話:“書怕蛀,卻也能記蛀,七書齊裂時,以淚調(diào)墨,真相自現(xiàn)。”七把刻書刀對應(yīng)七位匠人,如今六把已顯證,只剩第七把,而簡老爺子指甲縫里的紙屑,與這把刻書刀上的紙渣完全一致——他是在拼接第七頁書葉時被殺害的。
子夜時分,宋刻本的書頁突然全部散開,紙頁在空中組成七位匠人的身影,他們舉著刻版的影子投在墻上,版上的反字透出紅光,在墻上拼出“還我清白”四個大字,與書窖出土的麻紙殘片上的字跡完全相同。簡硯之將手掌按在散落的書頁上,紙頁的寒意突然變成溫?zé)幔呖|青煙從墨斑里升起,在空中織成“忠”字,隨后“噗”地墜入書窖,窖里傳來重物碎裂的聲響,像是封死八百年的暗門被撞開。
三、書散魂安
第七天清晨,雨過天晴。簡硯之帶著書葉和麻紙來到古籍研究院,宛景明正在舉辦“宋代刻本特展”,看見這些東西時臉色慘白,借口去倉庫想溜走,卻被阿簡攔住?!澳阆茸娴淖镄校摴诒娏?。”簡硯之將書葉拍在展臺上,“紹興十年,萬姓御史不僅殺害無辜匠人,還盜用他們的刻書技藝刊刻偽文,先祖用宋刻本記冤,就是要等這天?!?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