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凈覺菩提洗烽目,寒醪一盞證前塵(一)
大城山的硝煙尚未散盡,無終城頭已遍插唐字大旗。
勝利的喧囂沉淀為肅穆的清掃與整飭。尸體被收斂,血跡被沖刷,焦糊的氣息混雜著初春若有若無的泥土腥氣,在清冷的空氣中彌漫。
李世民并未急于揮師東進,遼東的高句麗主力如陰云懸頂,此去必是尸山血海。他需要這支剛剛經(jīng)歷血火淬煉的軍隊,在無終這塊新奪之地,汲取最后一絲元氣,也讓自己那顆被連番殺伐磨礪得近乎冰冷的心,尋得片刻喘息。
這日午后,李世民摒退左右,只帶了兩名貼身親衛(wèi),信馬由韁,漫無目的地行至無終城北郊。遠離了城池的喧囂與戰(zhàn)后重建的嘈雜,曠野顯得格外空曠寂寥。
殘雪未消,點綴在枯黃的草甸上,遠處一條尚未解凍的小河,如同銀帶蜿蜒。寒風依舊料峭,吹動他玄色大氅的下擺。
行不過數(shù)里,前方地勢微隆,一片蒼郁的松柏林映入眼簾。林間隱見飛檐斗拱,青磚灰瓦,透著一股與世隔絕的沉靜。
一座古剎靜靜矗立,山門略顯陳舊,卻打掃得干干凈凈,門楣上一塊烏木匾額,刻著三個古樸的大字——凈覺寺。
“凈覺……”李世民勒住馬韁,望著那寺名,口中喃喃。連日征伐的血腥、權(quán)謀的算計、將士的哀嚎、百姓的哭訴,如同渾濁的泥沙淤積在心湖。
此刻,這“凈覺”二字,如同一道清冽的山泉,無聲無息地流入心田,帶來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他并非篤信神佛之人,但此刻,這遠離烽煙的寧靜之地,卻莫名地吸引著他。
“陛下,此寺……”一名親衛(wèi)欲言又止。
“無妨?!崩钍烂穹硐埋R,“朕隨意走走。爾等在此等候?!彼麑ⅠR韁遞給親衛(wèi),獨自一人,踏著寺前清掃過卻仍覆著薄霜的青石板路,緩步走向那寂靜的山門。
寺內(nèi)果然清幽。
古松參天,枝干虬勁,遮蔽了午后微薄的陽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燭氣息和松針的清香,將城中的血腥焦糊徹底隔絕。殿宇并不宏偉,卻自有一種歷經(jīng)歲月沉淀的莊嚴。
大雄寶殿內(nèi),一尊釋迦牟尼佛跌膝而坐,金漆雖有些剝落,但法相依舊慈悲莊嚴,低垂的眼瞼仿佛悲憫地注視著塵世的一切紛爭。殿內(nèi)空無一人,唯有長明燈的火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李世民立于佛前,并未跪拜。他只是靜靜地仰視著那悲憫的佛容。玄影撞向冰墻的轟然巨響、獨樂寺觀音閣沖天烈焰中百姓的哭喊、大城山谷底高句麗騎兵絕望的悲鳴、攻城士卒在滾木礌石下化作肉泥的慘狀……無數(shù)血腥慘烈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翻騰、碰撞。
帝王之尊,手握生殺大權(quán),一念可決千萬人生死。這滔天權(quán)柄帶來的,是開疆拓土的偉業(yè),亦是尸山血海的罪業(yè)。一股深沉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過心頭。
“將軍……可是心有所惑?”一個蒼老而平和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李世民緩緩轉(zhuǎn)身。只見一位須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身披半舊的灰色袈裟,手持一串磨得油亮的念珠,不知何時已立于殿門處。
老僧眼神澄澈,如同深潭靜水,無悲無喜,卻仿佛能洞穿人心。
李世民心中微凜。這老僧竟稱他為“將軍”?是巧合,還是……他收斂心神,并未點破身份,只微微頷首:“大師慧眼。目睹兵戈殺伐,生靈涂炭,心中……確難平靜?!?br />
老僧步履無聲,走到佛前,取了三支線香,就著長明燈點燃,恭敬地插入香爐。青煙裊裊升起,在佛前繚繞。
“兵者,兇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崩仙穆曇羧缤潘络娐暎统劣七h,“將軍眉宇間殺伐之氣凝而不散,然眼底深處,卻藏有悲憫與倦意。此乃良知未泯,亦是……心負千鈞?!?br />
李世民默然。
這老僧寥寥數(shù)語,竟直指他內(nèi)心最深處不愿示人的彷徨。
“大師所言極是。然強虜犯境,屠戮百姓,掠我疆土,此等兇頑,不伐不足以護國安民!縱造殺業(yè),世民……亦無悔!”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護國安民,大義也。然將軍可知,”老僧的目光轉(zhuǎn)向殿外庭院,那里有一株枝干奇古、葉片稀疏卻隱隱透著靈光的菩提樹,“刀兵之劫,傷敵亦自傷。殺伐戾氣,如同附骨之疽,侵染神魂,遮蔽靈臺。久之,則視人命如草芥,失卻本心清明,墮入修羅道而不自知?!?br />
李世民順著老僧的目光望向那株菩提樹。
冬日的菩提葉早已落盡,但虬勁的枝干在清冷的空氣中伸展,仿佛蘊含著一種堅韌不拔的生命力。老僧的話,如同重錘敲擊在他的心上。他想起攻破無終時,看到己方士兵殺紅了眼,對投降的高句麗傷兵也毫不留情;想起自己下令射焚獨樂寺觀音閣時,那一剎那近乎冷酷的決斷……這些,是否就是老僧所說的“戾氣侵染”?
“大師可有……凈心之法?”李世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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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問道:“將軍可曾聽聞,二十余年前,隋末大亂,群雄逐鹿,有一少年將軍,身負重傷,被仇家追殺至無終境內(nèi),奄奄一息?”
李世民渾身劇震!塵封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開閘門!
隋大業(yè)十三年,他隨父兄于晉陽起兵反隋,初戰(zhàn)鋒芒畢露,卻也招致隋將宋老生的瘋狂反撲。一次遭遇戰(zhàn)中,他率輕騎斷后,身陷重圍,身中數(shù)箭,坐騎也被射殺。他浴血拼殺,憑著驚人的意志力沖出重圍,卻因失血過多和箭毒發(fā)作,昏死在一片荒野之中。
醒來時,已身處一座破舊但干凈的禪房內(nèi),傷口被妥善包扎,身上蓋著帶著陽光氣息的粗布棉被。救他的,是一位沉默寡言的啞巴老僧和一位采藥歸來的小沙彌。他只記得那座寺廟異常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