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幾乎奪走生命的劫難，如同深秋最凜冽的那陣寒風，無情地掃過花枝，將曾經明艷繁盛的容顏打落在地，零落成泥。然而，當繁華落盡，顯露出的卻是枝干更為清晰、堅韌的脈絡，那是在絕境中淬煉出的生命韌性。

  富察·容音在鬼門關前踉蹌徘徊，最終被拉了回來，但她的身體，仿佛一片被狂風暴雨肆虐過的土地，滿目瘡痍。曾經孕育生機的沃土變得貧瘠，雖然保住了根本的生機，綠意卻難以再如往日般蓬勃。太醫(yī)院院判親自診脈后，于養(yǎng)心殿內，屏退左右，向皇帝沉聲稟明了最殘酷的診斷：皇后娘娘此次生產，耗盡了根本元氣，胞宮受損極重，猶如美玉生瑕，恐……恐難再承受孕育之勞苦。

  皇帝端坐在龍椅上，指尖輕輕敲打著紫檀木的扶手，發(fā)出沉悶的微響。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幽深，看不出喜怒。腦海中，閃過襁褓中七阿哥永琮那洪亮的啼哭，那聲音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又閃過容音產后那張蒼白如紙、卻依舊努力維持著溫婉平靜的面容。

  心中那點因皇后可能無法再為他綿延子嗣而產生的、極其微弱的遺憾與不豫，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只漾開了幾圈淺淺的漣漪，便迅速消散無蹤。

  對他而言，中宮已有嫡子，且是健壯的嫡子，這便是皇后對愛新覺羅家族、對大清江山最大的功勞，是穩(wěn)固國本的頭等大事?；屎蟮穆氊?，在她拼卻性命誕下永琮的那一刻，已然圓滿達成。至于其他，不過是錦上添花之物，有，固然是好；沒有，亦無傷大雅，后宮佳麗三千，從不缺能生育的女子。

  于是，他依舊給予長春宮應有的、甚至是更勝從前的尊榮與賞賜，綾羅綢緞、珍玩補品如流水般送入。他來長春宮看望容音和永琮的次數(shù)，表面上并未減少，依舊是按著規(guī)矩，保持著對中宮應有的體面。

  只是，那目光深處，少了幾分對心愛妃嬪的熾熱與流連，多了幾分對“皇后”這個身份、對皇子生母的敬重，以及一種近乎程式化的、例行公事的關懷。那是一種確認所有物完好、且功能尚存的審視，而非對愛人的疼惜。

  容音躺在病榻上，身體極度虛弱，連抬手都覺費力，但她的心卻如同被冰水浸過，異常清明。她敏銳地捕捉到了皇帝目光中那細微的變化，如同敏銳的琴弦，能感知最輕微的風動。

  然而，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心中竟奇異地沒有泛起太多苦澀或失落的漣漪。歷經了那場撕心裂肺、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痛楚，許多曾經的執(zhí)念，譬如帝王的恩寵，譬如那虛無縹緲的“賢后”之名所帶來的沉重枷鎖，都如同被狂風卷走的塵埃，變得模糊而不再重要。

  她躺在那里，視線常常緩慢地移動?？粗涵嬬鬄樗η懊螅镜秒p眼布滿血絲，卻依舊強打精神，為她試藥、擦身、按摩僵硬的肢體，那身影單薄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看著和敬公主，她小小的、嬌憨的女兒，小心翼翼地趴在床邊，用軟糯得能融化人心的聲音，一遍遍喚著“皇額娘，你快好起來”；看著乳母懷中，那個皺巴巴、紅彤彤，卻承載了無數(shù)期望與未來，正用力吸吮著生命源泉的永琮……在這一刻，她忽然間透徹地明白了。什么鏡花水月的恩寵，什么母儀天下的虛名，都比不上眼前這些真實的人，身邊這些溫暖的情誼。

  眼前人，身邊情，才是真。

  她的心態(tài)，在劇痛與極度的虛弱中，完成了一場無聲卻徹底的蛻變。如同鳳凰涅盤，焚毀了舊日的羽翼，生出新的光華。她不再費力去揣測圣意，不再勉強自己維持那完美無瑕的、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富察皇后”形象。她只想，也只能，守著這幾個她用半條命換來的、真正在意她、需要她的人，在這深宮之中，求得一片心靈的寧靜，平平安安地度過余生。

  魏瓔珞將容音身上這種微妙而深刻的變化，一絲不落地看在眼里。她為容音終于放下枷鎖、獲得內心的平和而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欣慰，仿佛看到一直緊繃的琴弦終于松弛，避免了崩斷的命運。

  然而，那欣慰之下，是更深、更沉的心痛。容音所遭受的苦楚，她感同身受，甚至更為劇烈。那錐心之痛，她寧愿獨自承受千遍萬遍，只要她的容音能獲得片刻的安寧。于是，她將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感，都毫無保留地傾注到了對容音身體的細致調養(yǎng)和對兩個孩子的周密看顧上，試圖用無盡的忙碌來填補內心的空洞與鈍痛。

  她動用了這些年在深宮中艱難經營起的所有人脈與資源。通過傅恒——他已遵旨娶了葉赫那拉氏之女，夫妻二人相敬如賓，生活和睦，他對魏瓔珞這個曾讓他傾心、如今身份迥異的“故人”，仍存有一份難以割舍的敬重與牽掛，總是在不違背原則的前提下，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

  通過一些因各種緣由交好、對皇后心存善意的宗室福晉；甚至，通過一些隱秘的、不為外人道的江湖渠道，不惜重金，搜尋各種傳說中能溫補元氣、修復身體根本的古方和珍稀藥材。無論是長白山的百年老參，還是西域的罕見雪蓮，只要有一線希望，她都要設法弄來。

  她不信任太醫(yī)院的按部就班，不假手于任何可能被收買或疏忽的宮人。煎藥這等小事，她必定親力親為。在長春宮的小廚房里，她守著小小的藥罐，控制著文火，看著藥汁在罐中翻滾，蒸騰起帶著苦澀氣息的白霧，彌漫在她的周圍。她會親自試溫，然后端著藥碗，坐到容音榻前，用最輕柔的動作扶起她，一勺一勺，耐心地、細致地喂她喝下。

  她的目光緊緊鎖在容音臉上，不放過她因藥苦而微微蹙起的眉頭，不放過她吞咽時喉間細微的滾動，更不放過她喝下藥后，臉上是否多了一絲紅潤，氣息是否更平穩(wěn)一分。

  七阿哥永琮，是長春宮未來的希望，更是容音用命換來的命根子。魏瓔珞對他的照顧，比任何人都要上心，近乎一種偏執(zhí)的守護。她親自篩選家世清白、背景干凈、性情敦厚健康的乳母，反復盤問，仔細觀察。永琮的飲食起居，她立下了嚴格的規(guī)矩，奶水的質量、衣物的增減、玩耍的時間，事事都要過問，不允許出現(xiàn)一絲一毫的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