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宮正殿那兩扇沉重的朱漆殿門，終于在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吱呀——”一聲悠長而沉悶的聲響，最終“咔”一聲輕響，徹底隔絕了內(nèi)外。門軸轉(zhuǎn)動的聲音仿佛碾過魏瓔珞的心尖，讓她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門內(nèi)，那隱約的、溫暖的燈火，那細(xì)微的、屬于富察·容音的聲響，甚至那若有若無的、她熟悉的清雅熏香氣息，都被這厚重的門板無情地阻斷。

  最后一絲光線從門縫中消逝，也帶走了她臉上最后一點血色。她被完完全全地留在了殿外，留在了這清冷、孤寂、被呼嘯夜風(fēng)統(tǒng)治的廊下。

  夜風(fēng)確實更大了，帶著深宮特有的、穿堂過戶的凜冽，毫無阻礙地席卷而來，吹得廊下懸掛的燈籠劇烈搖晃，投下的光影便也跟著凌亂地閃爍，明明滅滅，如同她此刻掙扎不定、瀕臨破碎的心神。

  風(fēng)掀起她單薄的官裝衣袂，布料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纖細(xì)而僵直的背脊，刺骨的寒意瞬間滲透肌膚，侵入骨髓。

  可她仿佛真的感覺不到冷，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在那扇門關(guān)上的瞬間，向內(nèi)收縮，凝聚到了心口那一點，匯聚成一種近乎麻木的、尖銳的痛楚。她只是僵直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遺棄的、沒有生命的石像，唯有袖中緊握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雙手，泄露著驚濤駭浪般的情緒。

  里面，是她傾盡所有去愛、去守護(hù)的人。是她黑暗宮墻生涯中唯一的光，是富察·容音，是她的皇后娘娘，是她的……容音。

  里面，也是她們都無法抗拒、必須仰其鼻息的至高存在。是這紫禁城的主人，是掌控她們生死榮辱的帝王，是橫亙在她與容音之間，無法逾越的、名為世俗與皇權(quán)的天塹。

  理智像一條冰冷而堅固的鐵鏈，早已將她捆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是對的，是必須的，是當(dāng)下最好的選擇。

  她不斷勸慰自己長春宮需要一位皇子，中宮的地位需要最穩(wěn)固的傳承來加持，容音的未來需要這塊最堅實的基石。

  她魏瓔珞，作為長春宮的掌事宮女，作為容音最信賴的人，理應(yīng)親手促成這一切。她為她精心妝點，描摹黛眉，點綴朱唇，換上最雍容華貴的鳳袍，用最平靜無波、甚至帶著幾分“恭順”與“期盼”的語氣，說著“娘娘，皇上快來了”，親手將她送至那扇門前，送至那個男人的身邊。

  她做得天衣無縫，神情鎮(zhèn)定，舉止得體，連眼神都控制得恰到好處，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異樣。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筑起了足夠高的堤壩，足以抵擋任何情感的洪流。

  可當(dāng)那扇門真正關(guān)上，當(dāng)想象中可能出現(xiàn)的、細(xì)微的聲響——或許是衣料的摩挲，或許是低沉的言語，甚至是……一絲低柔的輕笑——透過厚重的門板，如同鬼魅般隱隱約約傳入耳中時，那理智構(gòu)筑的堤壩，竟如此不堪一擊，瞬間土崩瓦解，被洶涌的情感巨浪沖垮、吞噬。

  心痛。

  如同被一只無形卻力大無窮的手攥緊了心臟，用力地、殘忍地擠壓，痛得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無法呼吸。

  那不再是某種模糊的難過，而是一種尖銳的、帶著血腥氣的、實實在在的痛楚，從心口最柔軟的地方炸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連指尖都泛著酸麻的痛意。

  她下意識地抬手，死死按住左胸，那里跳動的器官仿佛要掙脫胸腔的束縛。指尖冰涼，觸碰到溫?zé)岬募∧w，激起一陣戰(zhàn)栗，卻絲毫壓不住內(nèi)里翻江倒海的灼痛，那痛像是巖漿，在她血脈里流淌，所到之處，皆成焦土。

  無力。

  深深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她徹底淹沒。她魏瓔珞，自認(rèn)聰慧，手段凌厲，可以在這吃人的后宮里算計人心，可以布局復(fù)仇，可以為容音劈開荊棘，掃清障礙。她以為憑借自己的勇氣和智謀，總能守護(hù)住想守護(hù)的。

  可直到此刻，她才無比清晰地認(rèn)識到，在根植于時代和權(quán)力的絕對壓制面前，她是何等渺小，何等微不足道。

  她們都屬于皇帝，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容音是他的皇后，身體發(fā)膚，榮辱尊榮，皆系于帝心。她自己是他的宮女，生死不過是他一念之間。她們此刻這隱秘而悖德的情感，更是懸于萬丈深淵之上的一根細(xì)絲，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這種認(rèn)知帶來的絕望，比任何明槍暗箭都更讓她感到窒息。

  嫉妒。

  像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悄無聲息地潛入她的心底，盤踞下來，然后開始用尖利的毒牙，一下一下地啃噬著她的五臟六腑。她嫉妒那個男人，嫉妒他可以名正言順地?fù)碛腥菀?，可以享受她的溫婉柔順，她的美麗端莊，她的一切。

  她甚至不受控制地、瘋狂地想象著殿內(nèi)的情景——他是否會輕撫她的臉頰？是否會在她耳邊低語？容音是否會對他露出溫柔羞澀的笑容？每一個可能的觸碰，每一句可能的情話，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的靈魂上，留下丑陋而疼痛的烙印。

  她緊緊咬住下唇，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直到口中嘗到一絲清晰的、鐵銹般的咸腥，那痛感才勉強將她從即將失控的邊緣拉回，克制住那幾乎要沖口而出的、想要砸開那扇門、破壞一切的尖叫。

  自責(zé)與自私的渴望瘋狂交織。

  她痛恨自己的“懂事”，痛恨自己的“成全”。

  為什么不能自私一點？為什么不能不管不顧地拉著容音，逃離這金碧輝煌的牢籠？哪怕這個念頭只是虛無縹緲的幻想，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也讓她在這痛苦的深淵中獲得一絲扭曲而短暫的慰藉。

  她多么希望，此刻站在殿內(nèi)，站在容音身邊的那個人是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fù)硭霊?，可以肆無忌憚地傾訴滿腔的愛意與占有欲，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只能像個見不得光的影子，躲在這冰冷的黑暗里，獨自咀嚼著這無人能知、也無法言說的痛苦。

  那不再是某種模糊的難過，而是一種尖銳的、帶著血腥氣的、實實在在的痛楚，從心口最柔軟的地方炸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連指尖都泛著酸麻的痛意。

  她下意識地抬手，死死按住左胸，那里跳動的器官仿佛要掙脫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