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月下交心
病去如抽絲,富察容音的身體雖然日漸好轉(zhuǎn),但精神氣力卻恢復得緩慢。太醫(yī)囑咐需靜養(yǎng),免了各宮妃嬪的日常請安,長春宮因此比往日更加靜謐。
魏瓔珞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容音身邊。她不再僅僅滿足于生活上的照料,開始更深入地介入容音的精神世界。她挑選一些文筆優(yōu)美、意境開闊的游記或山水詩集讀給容音聽,聲音平和舒緩,避開那些容易引動哀思的傷春悲秋之作。
容音半靠在榻上,閉目聆聽。秋日的陽光透過窗紗,暖融融地灑在身上,耳邊是清泉般流淌的誦讀聲,鼻尖縈繞著藥香和淡淡的梨膏甜香。她感到一種久違的、近乎慵懶的安寧。那些緊繃的神經(jīng),仿佛在這安寧中一點點松弛下來。
她偶爾會睜開眼,看著魏瓔珞低垂眉眼、專注誦讀的側(cè)影。這個女孩身上有一種奇特的矛盾感:行事老練周全如同歷經(jīng)世故,可眉眼間偶爾流露出的執(zhí)著與赤誠,又帶著不染塵埃的純粹。尤其是那次病中,她感受到的那份近乎本能的關切,做不得假。
懷疑,如同陽光下的冰,漸漸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日益增長的依賴和好奇。
一日傍晚,容音覺得精神稍好,想下榻走走。魏瓔珞小心地攙扶著她,在長春宮的后院慢慢散步。庭院中秋色已深,幾株菊花在夕陽下開得正好。
“你看那菊,”容音停下腳步,望著那些傲霜的花朵,輕聲感嘆,“百花殺盡我獨開,看似孤高,又何嘗不是一種無奈。”
魏瓔珞扶著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平靜地接口:“娘娘,菊花選擇在蕭瑟之時綻放,或許并非無奈,而是它本性如此。不與桃李爭春,獨愛秋日風霜,這是它的風骨。世間萬物品類各異,各有各的時節(jié),各有各的活法,只要遵從本心,便是自在?!?br />
她的話,再次跳出了宮規(guī)女誡的框架,帶著一種超脫的意味。容音怔怔地聽著,心中某處被輕輕觸動。遵從本心?她的本心是什么?早已被層層宮規(guī)和“賢后”之名束縛得模糊不清了。
“遵從本心……”容音喃喃重復著,嘴角泛起一絲苦澀,“在這深宮之中,談何容易?!?br />
“深宮是牢籠,但娘娘的心不是?!蔽涵嬬蟮穆曇艉茌p,卻異常清晰,“娘娘善待六宮,是本性仁厚,并非全為虛名。娘娘思念小阿哥,是母子天性,無需強忍悲傷。即便是這皇后之位,娘娘若能將其視為一份責任,而非一副枷鎖,或許……會輕松些?!?br />
這些話,可謂大膽至極!幾乎是在直接剖析皇后的內(nèi)心和處境。若是從前,容音必定會心生不悅甚至警惕。但此刻,病后虛弱的她,心理防線也最為薄弱,加之連日來魏瓔珞無微不至的照顧早已贏得她的信任,這些話竟像鑰匙一般,撬開了她緊閉的心門。
她轉(zhuǎn)過頭,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毫無遮擋地審視著魏瓔珞:“瓔珞,你告訴本宮,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何你會懂這些?”
月光初上,清輝灑在兩人身上。魏瓔珞迎上容音探究的目光,心中波瀾起伏。她不能說出重生之謎,但她可以給出另一個答案,一個同樣源自真心、卻能解釋她為何“與眾不同”的答案。
她緩緩跪下,目光坦蕩而清澈:“娘娘,奴婢不是什么特別的人。奴婢只是……很早就失去了所有至親,在世間孑然一身。入宮之初,奴婢心中只有為姐復仇的執(zhí)念,如同困獸,看不到一絲光亮?!彼D了頓,聲音里染上一絲真實的哽咽,“直到遇見娘娘。”
“娘娘教奴婢寫字,教奴婢規(guī)矩,更教奴婢……這世上除了仇恨,還有善意和溫暖。娘娘待奴婢的好,奴婢無以為報。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誰真心待奴婢好,奴婢便拼了命也要護她周全,讓她開心?!?br />
“奴婢觀察娘娘,揣摩娘娘的心意,并非為了攀附,只是想……只是想盡自己所能,為娘娘分擔一絲半點的重負。奴婢或許笨拙,說的話也不知深淺,但每一句,每一個舉動,都發(fā)自肺腑?!?br />
她將前世的恩情與今生的守護糅合在一起,半真半假,情感卻真摯無比。這番話,既解釋了她為何如此了解皇后(源于細致的觀察和感恩),也再次強調(diào)了她的忠誠源于皇后的“善意”,邏輯上說得通,情感上極具沖擊力。
容音看著她眼中閃爍的淚光和不容置疑的真誠,心中最后一點疑慮終于煙消云散。原來如此……是因為失去過,所以更懂得珍惜;是因為受過苦,所以更能體諒他人的苦;是因為自己給予的一點溫暖,便點燃了她全部的回饋之心。
她彎腰,親手將魏瓔珞扶起,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與動容:“好孩子,本宮……明白了。起來吧。”
這一扶,一句“好孩子”,徹底奠定了魏瓔珞在長春宮、在富察容音心中,獨一無二的地位。
然而,這溫情的一幕,并未逃過暗處一雙嫉妒的眼睛。 爾晴站在廊柱的陰影里,將一切盡收眼底。她看著皇后親手扶起魏瓔珞,看著兩人在月光下仿佛母女般和諧的身影,心中的妒火幾乎要將她吞噬。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魏瓔珞的地位已經(jīng)穩(wěn)固,再尋常的流言蜚語恐怕難以動搖。她必須下一劑猛藥。
幾天后,一個“偶然”的機會,容音在翻閱一些舊日文書時,發(fā)現(xiàn)了一封字跡略顯稚嫩、內(nèi)容卻涉及一些王府舊事的信函碎片。那字跡,不知為何,竟與魏瓔珞平日謄抄經(jīng)文的筆跡,有幾分微妙的神似……
爾晴在一旁“無意”地感嘆:“這字跡……倒有幾分眼熟。咦?有點像瓔珞姑娘的字呢,不過瓔珞姑娘的字更工整些。也是,瓔珞姑娘出身包衣世家,怎會知曉這些陳年舊事呢?”
她的話,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再次在容音心中漾開了漣漪。剛剛建立的信任,遭遇了第一次隱秘的沖擊。
魏瓔珞,看似贏得了皇后的心,但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醞釀。